第9章 水曜日(九)

他来了。

他终于来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来了。

看着一脸阴沉的中原中也,我的内心居然意外地十分平静。是的,我早就觉得如果我再不回去的话,他说不定会想要找出来看看,而唯一出乎我预料的大概就是在他出来的时候,太宰治刚好在外面这件事了吧。

看着自己旧日的搭档兼死对头出现在自己的约会现场,还跃跃欲试地貌似想要调戏自己的暧昧对象,如果在这样的场合下还能保持不炸毛的话,那一定不是中原中也。

是的,中原中也炸了,毫无意外地炸了。

我是不知道他们前任搭档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嘲讽机制,总之某位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的绷带精先生在出现在中原中也视线范围内的一瞬间,就将原本聚集在五条悟身上的仇恨完全吸引走了,以至于加上发型看起来比太宰治高上一大截的五条悟站在一边看着跟背景板一样的没有排面。

太宰治的唇角轻轻向上弯了些许,东张西望地晃了晃脑袋,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却带着满满的抱怨:“咦——是有什么东西在说话吗?为什么我都看不到人影的——”

“你这家伙!”

中原中也的火气一秒钟就被太宰治点爆,当即起身朝着这个方向就是一记飞踢。

太宰治却也并不是毫无防备,作为前任搭档的他本来就对中原中也的动向了如指掌,所以在中原中也冲将过来的时候,他只是轻轻后跳,躲闪得格外从容。

中原中也落在了地面上,和着异能的力量,石板的地面在他脚下裂开了一圈蛛网形的裂痕。他双手抄着口袋,怒目看着面前腾挪躲闪的太宰治,而后者则是一脸的从容,嘴上还笑嘻嘻地跟他搭着话:“哎呀哎呀,在这个场合下打架真的没有关系吗?如果我要是弥绪酱的话,才不会想要跟你这样暴躁的小矮人在一起呢。”

“闭嘴!这种事情轮不到你这个混蛋青花鱼来插嘴!”

“不然你自己去问问,哪个小姑娘会喜欢这么凶的家伙?”

“……”

我看到中原中也的动作出现了一点迟疑,脸上的神情一时间也稍微有点僵硬,不过他并没有转过视线来看我,或者说,此刻的他大概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我。

他大概也没想过要在我面前跟别人动手,不然的话之前跟五条悟对峙的时候恐怕就不会那么容易收场了。但眼下太宰治的出现实在让他有些失了理智,所以方才的一瞬他才会不假思索地攻击过来。

在昏暗的灯光边沿,中原中也的面上看起来似乎晕开了一层薄薄的赤色,不知道是因为被太宰治气的,还是因为在我面前稍微有些不安。

——那副模样实在是可爱过了头。

我忽然有点心疼中原中也,因为如果硬要说起来的话,在现场的这些人里,中原中也应该算是最不该被牵扯进来的人,他从头到尾都在被欺骗,他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道,也正因如此,他或许是这场欺诈游戏当中唯一一个可能会真正受到伤害的人。

在这场虚伪的竞技里,谁投入的真心越多,谁受到的伤害就越大。

我该为这件事情忏悔的。我很清楚自己做的是一件多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在看到中原中也的瞬间,我甚至在想,或许就是因为以前的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擅长玩弄和践踏别人真心的人,所以才会在死后因为“诅咒”而没办法进入轮回,也正因如此,才有机会出现在这个世界里。

我认错。但我并不后悔。

因为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可以保全自己的办法了,至少现阶段我做不到。所以我不会因此而忧虑——既然眼下的伤害没办法避免,那么至少等到能做到的时候努力把伤害削减到最低吧。

至于我所犯下的罪责和之后应该承担的惩罚,就等这个世界给我降下审判好了。

“中也先生……”有些怯怯的,我却还是主动向中原中也的方向靠了过去,犹犹豫豫地扯住了中原中也的袖管:“原来中也先生认识这个人呀。”

“啊。”中原中也瞥了太宰治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但在看向我的时候,又强打着精神解释了一句:“是以前的同事。”

“原来是这样啊,那还真是巧了。”我眨了眨眼睛:“其实我跟这位先生不算很熟,就是刚刚……嗯,刚刚五条老师拉着我在这边说了些话,然后刚好碰上了这位先生来问路。”

当着两个当事人的面信口拉扯这样的谎言说起来还是有相当风险的,如果那两个人不配合,或者干脆没有接住我的谎言,那么等待我的恐怕就是又一轮的地狱。但我还是选择了这样的方式,一面迅速找好了几个人的关系定位,一面扯出一个看上去姑且还算站得住脚的说辞——

这也是一种试探,如果我的想法没有出错的话,不管是五条悟还是太宰治应该都不会想要直接揭穿什么,所以他们该会配合我的谎言才是。

“嗯——就是这样呢。”太宰治拖长了音调,在附和的时候饶有兴趣地眯起眼睛看了我一下。

而我只是用视线的余光扫过他,甚至都没有直接去看他一眼。

我是“星期三”,我该扮演的是中原中也的交往对象。

“总、总之,该怎么走我已经说过啦,五条老师的话题也结束了不是吗?所以我该跟中也先生回去啦。”我说:“不要随便打扰别人的约会,会、会让人觉得很困扰的。”

在说这种话的时候,我稍稍垂着头,还努力让面颊上染起一层薄薄的赤色。想要控制情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如果连情绪都没办法控制的话,就没办法成为一名合格的欺诈师了。

大概是我的话让那两个不速之客有些兴致索然,总之他们都没有对我的话做出太多的反应。

倒是中原中也,在听我那样说了之后抬手将自己的帽檐又压低了些,原本身上几近爆发的气场也顿时烟消云散了,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又猛地抬起头,大踏步地走到了我的跟前,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直接抓住了我的手。

薄丝的手套触感温柔而顺滑,浸透着青年的体温和夜晚的凉薄,却依然显得有些灼人。

我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整个身体一时间甚至都有些僵硬。

中原中也握着我的手,再开口的时候,语声也恢复了平时的沉稳:“现在不是工作的时间,我也没兴趣追究什么,总之你这种碍事的家伙最好还是赶快给我消失吧!”

太宰治垂眸敛去了脸上露着的表情,他讪讪地耸了耸肩,末了又朝着我的方向瞥了一眼:“什么嘛,还以为能说动弥绪跟我一起去殉情呢。”

“嘛,不过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哦。”

这样说着,在中原中也再次炸毛之前,他便挥着手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而另一边的五条悟也并没有更多地纠缠。在留给了我一串电话号码之后,他也自顾自地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突然出现的两个闯入者总算相继离开,眼下终于只剩下了我和中原中也两个人。

一阵夜风骤然撩过,于是交触的手掌间传来的温度便愈发明显了起来。

虽然这不算是什么意料之外的结果,可在他真正握着我的手的时候,我心底里还是没来由地漾起了一点异样的情绪。

那或许是无可避免的悸动,毕竟作为交往对象,中原中也实在无可指摘。可我知道,这样的情绪不该存在也不能存在。那对于我和他来说都只会是不幸的事情。谎言就应该是谎言,如果有一瞬间变成了真实,那么真实的部分只会让谎言变得更加复杂和荒唐而已。

正在我晃神的功夫,握着我的手忽的松开了一瞬,下一个瞬间,我的肩头落上了一件颇有些宽大的长款外套,随之而来的是中原中也的声线:“冷吗?”

我有些纳罕地转头看向他,正望进了那对满含着掺着局促的温柔的钴蓝色眼睛。

“你在发抖。”

他这样说着,接着再次将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伸到了我跟前。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直接握上,而是在眼神间带上了些许试探。

中原中也的身高与我差不了多少,不过因为他的外套肩线稍宽,挂在我的身上还是不免显得有些拖拉。外套上尚且沾着他的体温,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是跟他跑车的驾驶室里同款的熏香。

那是属于中原中也的温柔,是一种让人几乎难以抗拒的温柔。

而现在,他把这样的温柔悉数都倾注到了我的身上。

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望向我的视线,心情在那一瞬也稍有些复杂。可这样的复杂也只是出现了一瞬而已。

盘绕在周围的敌人,不知去向的哥哥,还有摆在我面前的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在交织的谜题当中,想要活下去恐怕都要竭尽全力才行。那么我还有什么余力去思量身边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带着这样的念头,我轻点了点头:“今天好像确实稍微有点凉。”

“那么回去吧。”中原中也再次牵起了我的手。

他并没有继续之前被五条悟的突然出现打断了的对话。毕竟以中原中也的性情,说出那样的话大概比参加一场独闯敌阵的战斗更加需要勇气吧。

电子的烛光还在摇曳着,桌上的餐点也已经摆好了。中原中也垂着视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沉着声音悠悠问了一句:“那家伙……就是那个自称你监护人的家伙,找你有什么事情?我之前从来都没听你提起过他。”

“说是监护人什么的……”我拿起了刀叉,也姑且把自己的视线放在了眼前的料理上,一面暗忖着接下来的事情:“其实我也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跟五条老师联系了。说起来有点丢人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确算是被五条老师收养的孩子,但我十五岁那年就从他家里跑出来啦——嘛,大概算是……离家出走吧。”

“噗。”

中原中也闻声却是轻轻笑出了声:“看不出你还有过那么叛逆的时候。”

“也谈不上是叛逆吧!他本来跟我也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啊!”我鼓起嘴巴:“归根结底,他是个咒术师,而我不想当咒术师,所以会离开才是正常的不是吗?”

中原中也没有做声,只是含笑看着我。那双眼睛澄澈而温柔,让人能联想到闪着粼粼暖光的贝加尔湖。

而那平静到几乎透明的湖面此刻倒影的仅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

他在看着我,看着“我”的过去,也似乎能看到“我们”的未来。看到那个我很清楚的,我们永远都不可能会抵达的未来。

“中、中也先生。”

餐厅里的灯光和背景里柔和的提琴声不免显得有些暧昧,而我一时间竟分不清,究竟是这样的气氛让人沉溺,还是对面青年的眼神更让人沉溺。

我没有沉溺。我不能沉溺。

气氛似乎又被拉回到了原本的状态,那样温柔缱绻的,最适合互诉衷肠的状态,中原中也的眸光也愈发柔软,他的耳尖再次在柔光的映衬之下染上了薄绯色。

“弥绪,我……”

一切都在朝着某些既定的方向发展着,当这样的话被宣之于口的时候,就将会变成属于两个人之间的“束缚”。他沉溺于这样的束缚,而我只想着在这样的束缚当中为自己谋求利益。

但如果没有人阻止的话,一切都会,也只会继续朝着那个方向进行,因为这是在场的我与他共同的愿望。我是槙岛弥绪,是星期三,我费尽心思才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人听到了我内心的声音,亦或是在天空当中窥视的神明本就喜欢看人在各种突发的幸运与不幸当中辗转挣扎,总之在中原中也好不容易做好准备将话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原本点亮了整个大厅的暖色的灯忽然在一瞬间尽数熄灭。

于是原本的背景音也在一瞬间戛然而止,安静的空气里也渐地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质疑与不满的声音。

在突如其来的黑暗当中,我并不能完全看清中原中也的表情,但我想他此刻的脸色大抵很难看,毕竟被两次在兴致正浓的时候打断说话,就算是脾气再好的人恐怕也不会心平气和,更遑论是中原中也这样的黑手党的干部。

不过他终究没有发作,只是强行压制着自己心底里的怒意,用他现在所能做到的最柔软的声音对着我的方向说了句:“别害怕,没事的。”

我想说点什么,而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受到了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略过了我的身体,当我略带着好奇地侧头去查看的时候,有一缕白橡色的似乎是人类发丝一样的东西轻轻扫过了我的皮肤,在视线余光当中,我仿佛在黑暗当中看到了一对彩虹色的眼睛。

压低的仿佛碎石散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在几乎贴着我耳畔的地方响了起来,只有一瞬间,却足以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有谁在说:“我晚点会去找你,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