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2009年的第一个月,一股海啸般压倒性的冷空气席卷了上海。摩天大楼之间呼啸着刺骨的寒风,一直以来让上海人引以为傲的湿润的空气里,像是结满了锋利的细小冰晶,吹到人的脸上就像在被无数把手术刀切割着一样。

  但如果用顾里的话来说,就是 “感觉像是每天都在做Dr.Brandt的微晶焕肤一样”。当初顾里从久光百货买回第一瓶微晶磨砂膏的时候,我们都对这款号称充斥着钻石粉末的顶尖护肤品充满了恐惧,因为当我和南湘在顾里的怂恿下尝试了之后,我们都认为太过锋利了,极度自虐,感觉整张脸都在淌血。所以说,能说出“钻石是女人永远的最爱”的人,一定没有尝试过这小小的罐子里装着的高科技护肤品。

  但是对顾里来说,这是一种享受,“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舍不得磨皮就登不了堂”。对于美的追求,顾里永远都把自己像实验室的小白鼠一样搞。任何高科技她都愿意尝试,甚至某些看起来完全不靠谱的诡异偏方,她也丝毫不畏惧大义凛然,跟面对铡刀的刘胡兰似的。我曾经看过她把一种类似沥青的绿油油黏糊糊的腐烂玩意儿喝下去依然面不改色地对我说“我靠这东西吃起来像把蝙蝠和癞蛤蟆的尸体一起用榨汁机打碎再调上榴莲汁的味道一样”——在这一点上,我实在难以与她取得共鸣,因为我的人生还没有离奇到品尝过蝙蝠和癞蛤蟆打成汁后混合榴莲的味道……又或者,她一边面无表情一边反复抽打自己耳光时的那种淡定,让我和南湘望尘莫及。虽然最后唐宛如被这套“拍打面部有助于血液和淋巴循环,从而促进肌肤保持年轻”的理论蛊惑了,但是在顾里对她用力甩了两个耳光之后,唐宛如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距离我们宿舍一百二十米之外的正在寝室床上看书的简溪。

  我、南湘、顾里和唐宛如,我们四个裹着黑色的大衣,顶着充满着细小冰晶的寒风,穿过教堂外的那一片曾经葱绿而今荒芜的草地。干枯发黄的草地上面结了一层透明的薄冰,硬硬的,走起来脚下打滑。顾里和南湘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我,准确地说,是架着醉醺醺的我,朝教堂门口走。唐宛如走在我们的后面,她走两步滑三步的,还一边不停地说着“我受了惊吓,我受了惊吓……”,最后一句的那个“吓”字还没说出来,就听见扑通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很显然,我们的如如摔倒了。但爆点在于我们都听见了她最后的那一句“我受了惊……(我受了精)”。顾里一边翻着白眼,一边不回头地往前走:“你想得美。”

  徐家汇的教堂一直都这么漂亮。从我小学时代开始,我就幻想有一天可以在这里举行婚礼,我要走过教堂中央那条长长的铺满白色大理石的地面。直到上了高中之后发现这里几乎不对外承接任何的活动——除非是政府出面接洽。

  而现在,崇光的葬礼在这里举行。

  不过对于这一点,我们都没有任何的意外。以Constanly集团的实力,或者说以宫洺老爸宫勋的影响力而言,只要他愿意,他应该可以在珠穆朗玛峰上开出一家火锅店来,又或者能把徐家汇教堂这周围能被购买的房产物业都买下来。

  谁说金钱不是万能的?当有些事情你用金钱做不到的时候,只是因为你的钱不够多。就像我和顾里永远乐此不疲玩的一个游戏一样:

  ——给你多少钱你愿意把唐宛如呕吐出来的皮蛋瘦肉粥喝下去?

  ——滚你丫的!

  ——一百万?

  ——你怎么不去死!

  ——一千万?

  ——……

  ——一亿?

  ——我喝!

  而徐家汇教堂的背后,是号称“市中心最后一块黄金地带”的空地,如今也围起了工地墙。像是有钱的财团都约好了一样,它的名称和浦东的那个未来世界一样的摩天大厦上海中心彼此呼应着,叫做“徐家汇中心”,而这栋锐利的银白色建筑,即将成为浦西最新的第一高楼。

  总有一种幻觉,那就是上海这块陆地,每天每天都在往天空靠近,无数的建筑像是被施了魔法的参天巨树,疯狂地朝宇宙生长着,刺穿越来越高越来越薄的天。

  红褐色的教堂外墙披着百年岁月沉淀而成的外衣,时间像一层一层的河底沉沙一般凝固在巨大的建筑上,把一切都包裹出一种厚重而悲怆的美。

  无数沉甸甸的铅灰色云朵被狂风卷动着,飞快地掠过头顶的天空,教堂的尖顶像锋利的裁纸刀一样把这些云絮撕成长条。空气里一直是这样持续不断的类似裁剪布匹的声音。

  时光、生命、爱恨、恩怨、血缘……都在这样持续不断的哗哗剪裁声里,消失在裹满锋利冰晶的呼啸北风之中。

  我站在教堂的门口,透过两边长椅中间的那条走道,望见尽头教堂的祭坛上,一幅三米高巨大的崇光的黑白遗像。

  照片上的他干净爽朗,甚至微微带着笑意。锋利的眉毛永远都显得特别精神,他的眼睛里是一片静谧夜色下的大海,下巴的轮廓被浅灰色的阴影修饰出一种正经的英气来。

  我站在教堂的门口,刚好听见钟声从高高的教堂顶笼罩而下。我站在崇光目光的尽头,中间隔着一个辽阔无边云遮雾绕的天地。

  一个月前,他说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拖着我的手在雪里打雪仗;他把他的Hermes围巾裹在我的脖子上;他皱着眉头抱怨不能喝香槟然后转身拿起一杯白葡萄酒(……);他站在雪地里敲钟;他跪在地上把一个一个的小礼物挂到圣诞树上去,牛仔裤的褶皱看起来松软而又迷人,他穿得很低的皮带上方露出的 Armani的内裤边让唐宛如羞红了脸;他把衬衣的袖口卷起一半,小手臂上的绒毛在灯光下泛出柔软的浅金色;他穿着厚厚的羊毛袜子,走在地板上像是狮子一样没有声音;他的笑声像早晨照亮房间的第一缕光线;他讲话的声音低沉迷人,和他清秀的脸庞特别矛盾,他随便说话的声音都像是在讲一个古老的故事。

  而现在的他,只是一张黑白照片。

  未来所有的岁月里,他只在这个人间,剩下了这样一张照片。

  他再也不能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来了。

  他不能叫我的名字,他再也不能打招呼说“喂”,他甚至没办法“呵呵”笑一下。

  他只能用这样略带悲伤而温暖的笑容,像一个终于把故事讲完的人一样,疲惫而寂寂地望着这个他短暂停留的人间。

  我的眼睛迅速地充血,红肿起来。我甚至忍不住开始站在教堂门口“呜……”了起来,虽然我刚刚哭出声就被南湘和顾里一人一边用力掐在我的腰上。我不得不停止了我像疯子一样的行为——或者说,像一个宿醉未醒的疯狂助理。

  模糊的视线中,宫洺和Kitty从我身边擦身而过,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转过头来看了看我,面无表情,像是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他的目光直直地穿透过我的脸,看向门外一片萧条的冬日景象,他的目光和窗外的风一样冰冷刺骨。他眼睛像是被大雪包裹下的森林一样天寒地冻的。

  Kitty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她和宫洺,像两个贵族一样,穿着精贵的黑丝绒严肃礼服,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一个月前】

  两个小时之前,我在世茂庄园的雪地里,看着全中国无数年轻女孩子疯狂迷恋的作家崇光和时尚主编宫洺两个人拿雪团互相乱丢,他们胸前别着的精致家族徽章让他们两个笼罩在一片我们脑海里臆想出来的“兄弟禁断”的粉红色氛围里。

  而两个小时之后,我随着我身边这个包里放着一捆捆粉红色现钞的疯狂女人逃窜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而现在,我坐在他们两个人的对面——南湘和席城。我想我人生的主题曲,一定就是《你真的完蛋了》,并且还是由唐宛如亲自演唱的动人版本。

  列车行进在一片迷蒙的风雪里。窗外的景色已经不再是无数的高楼大厦。光秃秃的褐色田野,笼罩在一片呼啸的白色碎屑之中。寒冷让世界显得萧条。

  还好车厢里是暖烘烘的空调热风。闷热有时候也让人觉得安全。

  我的头还隐隐地持续着刚刚撕裂一般的痛。好在南湘的脸已经从阴影里出来了,现在她的脸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黄色灯光下。准确地说,在我的身边,而我们,共同用刀子一样的目光,仇视着坐在我们对面的席城。他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邪邪的样子,看得让人恨不得扯着他的头发打他两耳光——当然,前提是他不还手。但是我和南湘都知道他冲动起来不管男人女人还是女博士,他谁都打,所以,我们没敢造次。当年他把学校里一个欺负南湘的高年级女生扯着头发在地上拖了一百米,那个女生的脸被擦得皮破血流一直在地上惊声尖叫求饶的骇然场面,我们都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们都觉得那个女的会死。

  一分钟以前,当我看见席城出现在南湘身后的时候,我万念俱灰,我以为我掉进了一个梦魇般的锐利陷阱里,我搞不懂这两人在上演什么戏码。

  而一分钟之后,当南湘顺着我惊恐的目光回过头去看见站在她身后的席城后,她冷冷地站起来对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说完停顿了一下,补了一句:“你他妈给我滚。”

  很显然,南湘并不是和席城一起的,我从心里结实地松了一口气。但同时我也升起了一种庞大的内疚,我发现我对南湘这么多年来的信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一点一点地土崩瓦解了,我很快又难受起来。要知道,当年我和南湘的感情,那真的是比环球金融中心的地基都扎实,一百万个天兵天将或者三十四个手持羽毛球拍的唐宛如,都很难把我们两个打散。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很心酸。我从座位下面伸过手去,用力地握着南湘的手。

  南湘对我解释了她刚刚那句足够把慈禧吓得从坟墓里坐起来拍胸口的“席城上了顾里,是我叫他去的”惊人之言之后,我恨不得拿纸杯里的水泼她。但我胆小,怕她扯我头发,于是我只能猛喝了一口,然后对她说:“你他妈能不能别这么玩儿啊?你以为你在写小说连载的ending么?我操,没人像你这么说话的啊。”

  南湘白了我一眼,说:“是你自己听了半句就开始瞎联想好不好,你好歹听人把话说完呀。”

  我想了想,确实我有点太过戏剧化了。其实整件事情远没有我想象得复杂。

  当初席城同社会上一些渣滓赌博,输了没钱被人讨债,被别人追着打的时候,他问南湘要钱,南湘不想答理他。席城就一直死缠烂打的,并且反复说着类似“你姐妹不是每天都穿金戴银的么,你问她要啊!”的话。在这样的事情反复发生了很多次之后,南湘被惹怒了,劈头盖脸尖酸刻薄地说:“你以为谁都像我这么傻啊?这么多年你要什么给什么。顾里和你非亲非故,人家又不是你女朋友,凭什么帮你啊?施舍一条狗都比帮你好,狗还会摇尾巴吐舌头,你除了毁别人你还会干什么啊你?你有本事就自己去问顾里要啊,你也像糟蹋我一样去糟蹋顾里试试看啊,你有本事也把顾里的肚子搞大然后再踹她一脚看看啊!你他妈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敢碰她一下,她能把你挫骨扬灰!你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像我这么贱啊?都会为了你什么龌龊事情都做啊?我告诉你席城,你他妈自己去照照镜子,你就是一条长满虱子的狗!”

  当然,说完这些话之后,南湘当场就被甩了一个重重的耳光。席城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抬起手把南湘嘴角流出来的血擦掉,然后恶狠狠地笑着说:“老子就偏偏要试试看!”当然,这之后南湘根本没把这番话放在心上,因为在南湘心里,顾里就是曼哈顿岛上高举火炬的自由女神,她是黄金圣斗士,她是挥舞皮鞭的女皇,别说去讹诈她了,就是问她借钱都得小心翼翼。所以她也完全不会预料到,之后的席城真的对顾里下了药。

  所以,当她听说顾里和席城一起睡过的时候,她压根儿没有联想起当初发生过的这样一出戏码。她在电话里听见“顾里和席城上chuang了”的时候,觉得五雷轰顶,而打电话给她的人,是唐宛如。

  “你怎么连唐宛如的话都信啊!她还一直都坚持说她自己和蔡依林差不多瘦呢,你也信么?”

  所以,当时盛怒下的南湘,才在顾里的生日会上,把一杯红酒从顾里的头上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