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御赐天龙

  当夜,大内侍卫和禁卫军分明暗两路搜查那逃出大牢的杀人凶嫌,京城之内风声鹤唳。那二更、三更时分突地有人闯将进门,喝问可有见过形迹可疑之人的比比皆是。有些人正追查一位精通开锁之术的江洋大盗,又有人仔细盘问的是一位邪术通天、能驱阴阳的法师,更有人正在缉拿一位残忍好杀、专门给人割喉放血的凶徒。京师百姓纷纷传言,近来大牢不稳,逃脱出许多凶犯,夜里切莫出门,只怕撞上这帮恶徒,性命堪忧。

  三更时分,那精通开锁之术、邪术通天、专门割喉放血的凶徒不知自己在京师引起如何轩然大波,吓得多少婴孩夜晚不敢入睡,此时他正跃上一棵大树,看着树下大内侍卫走动的规律。

  皇宫之内,守卫果然森严,尤其是在内务府这等重要之地,那守卫的模样就和御膳房全然不同。李莲花等候到两班守卫交错而过的刹那,翻身斜掠,轻巧地翻入内务府围墙之内,衣袂过风之时飘然微响,他指上一物飞出,射中方才的大树,只听枝叶摇晃,飘下不少残枝落叶。

  “嗒”的一声微响,有人自不远处跃上树梢,仔细查看声响来源。李莲花连忙往内务府花园内一颗芍药后一蹲,皇宫大内,果然高手如云,可怕得很。过了半晌,那暗处的人在树上寻不到什么,回到原处。李莲花这下知道这人就伏在右边三丈之外的墙角阴影之处,方才他翻墙的时候真是走了大运,这人不知何故竟是不知,莫不是他翻墙翻得多了,精熟无比,连一等一的高手也发现不了?再过片刻,四下无声,他自芍药后探出头来,外边光线黯淡,一切尚未看清,猛听有人冷冷地道:“花好看吗?”

  “哈?”李莲花猛地又缩回芍药后,又过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半个头来,眯起眼睛,只见在外头昏暗的月光之下,一人红衣佩剑,就站在芍药之前。他张口结舌地看着那人,原来那人虽然回了原地,却又悄悄地摸了过来,显是早已看到他翻墙而入,却故意不说,只等关门打狗。

  “你是什么人?”那红衣佩剑的侍卫却不声张,只淡淡地看着他,“夜入内务府,你可知身犯何罪?”

  李莲花干笑一声:“这个……不知大人如何称呼?”那人剑眉星目,甚是年轻俊俏,闻言笑笑:“你在这躲了两柱香时间,耐心上佳,武功太差,我料你也不是刺客,说吧,进来做什么?”

  李莲花叹了口气:“皇宫大内,如大人这般的高手,不知有几人?”

  那侍卫又笑了笑,却不回答,神色甚是自傲。李莲花颇为安慰地又叹了口气:“如你这般的高手要是多上几个,宫内固若金汤矣……实乃我朝之幸,大内之福……”

  那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小贼,你潜入内务府,究竟想做什么?”

  李莲花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将衣上的灰尘泥土逐一抖得干净,才正色道:“我来看书……”

  那人眉毛傲然一扬,抬剑指向李莲花的眉间:“你可知擅闯宫中是何罪?我可当场格杀,我剑当前,你说话要小心。”

  李莲花对答如流:“我听说王公公生前文采风流,喜欢写诗,我等儒生,对王公公之文采仰慕非常,特来拜会……”

  红衣侍卫哈哈一笑:“你这人有趣得很,我只听说王公公在景德殿被妖物吃了,倒是从未听说他文采风流。”

  李莲花漫不经心地道:“我说的是王桂兰王公公,不是王阿宝王公公,王阿宝公公的文采我没见识过,但王桂兰王公公的文采却是风流的,我听说他奉旨写过《玉液幽兰赋》、《长春女华歌》等等传世名篇……”

  “王桂兰王公公?”红衣侍卫奇道,“王桂兰王公公那是多久以前的人了,你夜闯皇宫,就是为了看他的诗歌?”

  李莲花连连点头:“王公公做过内务府总管,我想他的遗作应当存放于内务府之中。”

  红衣侍卫诧异地看着李莲花,沉吟半晌:“胡说八道!”

  “啊?”李莲花被他呛了口气,“千真万确,我确确实实就是为了看王公公的遗作而来的,你看我不往寝宫不去太和殿,既没有在御膳房下毒,也没有去仁和堂纵火,我……我千真万确是个好人……”

  红衣侍卫道:“不得了啊不得了,你的脑子里居然还有这许多鬼主意,看来不将你交给成大人是不行了。”他“唰”的一声拔出佩剑,“自缚双手,跪下!”

  “且慢且慢。”李莲花连连摇手,“你看你也和我说了这许多话,算得上私通逆贼,纵容刺客,此时纵然你将我交给成大人,我必也是要如实招供,一一道来的。你说要如何才能放我一马,让我去看王公公的遗作?”

  那红衣侍卫微微一笑:“你倒是刁滑奸诈,难以说服啊,要如何放得过你?很简单,你胜得过我手中长剑,我自然放过你。”

  李莲花道:“喂喂喂……你这是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大大的不合江湖规矩,传扬出去定要被江湖中人耻笑,令师门蒙羞,师兄师弟师姐师妹走出门去都抬不起头来……”

  “哈!看来你很懂江湖规矩嘛!”红衣侍卫微笑道,“偏偏我师父早就死了,师兄师弟师姐师妹我又没有,江湖我也没走过,怎么办呢?”

  李莲花退了一步,又退一步:“你一身武功,没出过江湖?你难道是什么朝廷官员的家人弟子?”

  红衣侍卫手中剑刃一转:“赢了我手中长剑,一切好说。”

  “唰”的一声,那一剑当面刺来,李莲花侧身急闪。这红衣侍卫年纪甚轻,功力却是不凡,就如坐拥了五、六十年内劲一般,那柄剑尤是光华灿烂,绝非凡品。剑风袭来凌厉异常,一剑直刺,内力直灌剑刃,剑到中途那刚猛内劲乍然逼偏剑尖,嗡然一声,剑尖弹开一片剑芒,横扫李莲花胸口。

  红衣侍卫脸上微现笑容,蓦地却见剑下人抓起一物往胸前一挡,只听“嚓”的一声轻响,剑尖斩断一物,那弹开的剑芒顿时收敛,接着“哆”的一声轻响,剑尖刺中一物,堪堪在那人胸前停了下来。

  剑芒斩断的东西,是一棵芍药;剑尖刺中的东西,是半截芍药。方才李莲花从地上拔了那棵芍药起来,先挡住了他弹开的剑芒,剑芒切断芍药,他又用手里所拿半截芍药挡住了他最后剑尖一刺。

  红衣侍卫眯眼看着那剑尖上的半截芍药,李莲花急退两步又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且慢且慢,只需我赢了你手中长剑,你就让我去看王公公的遗作?”

  红衣侍卫笑了笑:“若是方才我使上八成功力,你的人头现在可还在你颈上?赢我岂非痴人说梦!”

  李莲花连连点头:“那说得也是,不过现在我的人头自是在的。”

  红衣侍卫一怔:“我是说方才我若使上八成功力……”

  李莲花正色道:“你问我人头现在可还在我颈上,那自然是在的,若是不在,却又有人和你说话,那岂非可怕得很……”他说到一半,声音慢慢地小了,语气也变得有些奇怪。

  红衣侍卫随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只见一张古怪的人脸在墙头晃了一下,外头树上沙沙一响,有个什么东西极快地向东而去。

  “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人,站住!”红衣侍卫长剑一提,往东就追。李莲花小声叫了一声:“喂喂喂……”红衣侍卫追得正紧,充耳不闻,一晃而去。他在宫中日久,刺客见得多了,却是第一次见到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自是绷紧了神经。

  李莲花倒是看清了那东西的脸,与其说那是一个东西的脸,倒不如说是张面具,一张白漆涂底、黑墨描眉的面具,那五官画得简略,倒是在面具上还泼了一片红点,犹如鲜血一般。并且那东西还披着层衣服样的东西,依稀是个人形,笔直地往树上窜去。他往那红衣侍卫追去的方向看了两眼,想了一会他是不是也要追上去看两眼那面具底下究竟是啥?不过片刻之后他欣然觉得还是王公公的遗作比较重要,弹了弹衣上小小的几点尘土,往内务府走去。

  内务府左近侍卫仍有不少,但比之方才那红衣人自是差之甚远,李莲花顺利翻进一处窗户,在里头转了几圈,摸入了藏书之处。

  要查百年前的宫中秘事,自是要看宫中的记载。不过在看百年前的记载之前,李莲花觉得如果当年确曾发生异事,那将鲁方几人沉入井中的王桂兰王公公难道不曾着手调查、不曾有所记载?正家史记往往为为政者书,未必便是真实,十八年前的真相究竟为何?

  王桂兰可曾查出当年井下藏有何物?是不是当真有一位百年前的死人?死者究竟是谁?王桂兰是否曾为此事留下记载?

  内务府的藏书房远没有皇宫太清楼那么戒备森严,自也并没有多加整理。这其中有许多是琐碎的清单、各类账目、东西的品相、花色等等的手记。

  李莲花没有点灯,就着月光看了这屋里林林总总的书册,那书册或新或旧,字迹或美或丑,有的飞瀑湍流势不可当,有的忽大忽小奇形怪状,其中许多都落满灰尘。他毫不犹豫地动手,一本一本翻看书目为何。

  黑暗之中,月光朦胧得近似于无,李莲花的指尖却很灵敏,短短时间已翻过了两百余本,在众多书册之中,他拾起了一本纸页略带彩线的书册。

  那是本装订整齐的书册,封面上写着三个大字“极乐塔”,里头以浓墨画了些珍珠、贝壳之类的图画,此外还画了些鸟。

  这显然就是方多病从景德殿那个房间发现的那本书册,从房间消失后,出现在这里。李莲花将书册翻到底,想了想,扯开了装订的蜡线,自书册中取了一张纸出来,揣进怀里,再快手快脚将书册绑好,放回柜里。

  接着他很快找出仁辅三十三年的清单手记,果然在其中看到了王桂兰的手记。

  那是一本青缎包皮的书册,因为王公公当年显赫的地位,这手记被装订得很精美。翻开书本,其中正有《玉液幽兰赋》和《长春女华歌》,此外还有一些犹如《奉旨太后寿宴》或《和张侍郎梅花诗》之类的旷世佳作。

  王桂兰的字迹清俊飘逸,不输士子名家。李莲花将他所写的诗词全都看了一遍,抓了抓头,本想背了起来,然而这位公公文采风流,成诗甚多,其中有不少又相差仿佛,咏那梅花的诗句就有十七、八首之多,要背起来未免有些勉强。他想了想,施施然将王桂兰的整个手记塞进怀里,整了整衣裳,自门口溜之大吉。

  深夜的宫廷一片漆黑,走廊的红灯在夜色中昏暗失色,风吹树叶声中,一个灰蒙的影子在楼宇间飘忽,树影婆娑,有时竟难以分辨。只见那影子飘进了太清楼,太清楼是宫内藏书之处,地处僻静,戒备并不森严。过不多时,那影子又悠悠忽忽晃了出来,背上背了个小小的包袱,包袱虽小,却是沉实的模样,敢情这人从太清楼里盗了几本书出来。

  红衣人被李莲花气得再次怒极反笑:“你不担心自己的小命,却关心那件衣服?”

  李莲花“嗯”了一声,又道:“那个……那个衣服呢?”

  红衣人目光闪动:“你要那衣服何用?”

  李莲花又“嗯”了一声:“衣服呢?”

  红衣人顿了一顿,突地道:“我姓杨。”

  李莲花吃了一惊,他是真的吃了一惊,皇宫大内姓杨的带刀侍卫,官阶从三品,不在各部侍郎之下,正是曾在我朝与西域诸国武道会上连败十三国好手、名列第一的“御赐天龙”杨昀春。

  据说此人师承三十年前大内第一高手“九步张飞”轩辕箫,又是王义钏的亲生儿子,也就是未来的昭翎公主的哥哥,连皇上都能御赐他一个“龙”字,前途自是大大的无量。李莲花不想和他纠缠半夜的竟然是方多病未来的二舅子,瞠目结舌半晌:“原来是你。”

  杨昀春自小拜轩辕箫为师,轩辕箫这人武功极高,到老来却疯疯癫癫,非说自己本姓杨,强逼王昀春非改姓杨不可。王义钏无奈,索性将二儿子过继给轩辕箫,反正他还有个长子王昀扬,不愁没人继承家业。

  不想杨昀春学武的天分却极高,轩辕箫一个高兴,临死之前将全身功力送与他这儿子,活生生造就了皇宫大内“御赐天龙”的一代传奇。听说王义钏的女儿之所以被皇上收为义女,是大大沾了他这位二哥的光,正是杨昀春大败十三国高手,让皇上龙颜甚悦,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赏赐王家,便收了个公主,还分外恩宠起来。

  杨昀春听李莲花道“原来是你”,不知他心里想的是原来你就是方多病未来的二舅子,眉心微蹙:“你认得我?”

  李莲花道:“御赐天龙,武功绝伦,横扫天下,莫不叹服,自武道会后有谁不知有谁不晓?”

  杨昀春颇有些自得,笑了一笑:“可我听说,江湖中有笛飞声、李相夷武功不在我之下。”

  李莲花正色道:“那个……听说他们都沉入东海好多年了,杨大人大可放心,您定是那天下第一,毋庸置疑、毋庸置疑。”

  杨昀春手腕一挫,收回长剑:“你究竟是什么人?潜入宫中所为何事?你若肯实话实说,或许追兵之前,我可饶你一命。”

  李莲花耳听身后呼喝包抄之声,叹了口气:“既然阁下是杨大人……”他顿了一顿,“我要个清净的地方说话。”杨昀春一点头,当先领路,两人身影如电,转个了方向,直往宫中某处而去。

  月色明亮,清澄如玉。大好月色之下,京城一处寻常别院之中,一人正鬼鬼祟祟地伏在一棵大树上。远远望去此人身着黑色夜行衣,爬在树上也犹如枝桠一般,瘦得如此稀奇古怪之人,自然是方多病。

  李莲花说,尚兴行之所以会死,既然不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隐秘,那可能是他得到了某样东西。如果鲁方有件轻容、李菲也有件轻容,那尚兴行所得的东西,难道也是一件轻容?听说百年前那些皇亲国戚、奸商儒客,有时能在自己身上套上一、二十层轻容,且不说这传说是真是假,万一某个死人在自己身上套了七八件轻容,若是一人得了那么一件,那还得了?若是有这衣服的人统统都要死,岂不是要死七八个?方多病正在思索,若是尚兴行也有个宝贝,他会藏在何处?

  有人杀了尚兴行,如果是为了他的某样东西,那会趁夜来取吗?方多病伏在树上,一本正经地思考着。要闯进尚兴行的房间翻东西很容易,卜承海的衙役现在忙着验尸,多半要到明天一早才会来取东西,现在闯进去很容易。

  但是方多病多了个心眼。他想知道今夜除了他这只螳螂,可还有一只黄雀?

  微风摇曳,枝桠晃动,他极轻浅地呼吸,身躯似早已与大树融为一体。时间已过去很久,一直没有人闯入行馆,他甚至看见赵尺叫了轿子去眠西楼,却没有看见人进来,又过了一个时辰,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尚兴行房中突地发出了一点微光。方多病吓了一跳,他只当会有什么夜行人闯入房中,却不想根本没有人接近那房间,房中却突然有人。

  瞬间方多病出了身冷汗——那个冷血sha手既然能进他房间取物如入无人之境,能在闹市无形无迹地将尚兴行割喉而死,武功绝然在他之上——那人居然早已潜伏在尚兴行屋里!方才他若是贸然闯入,只怕也已成了具被割喉的血尸。

  出了一身冷汗,风吹来遍体皆凉,方多病的血却熊熊地热了起来——这是个意外!尚兴行房里潜伏着有人是个意外,但这也是个机会——能让他第一次亲眼看到,那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的凶手究竟是什么人?

  房里的微光只微微闪了两下,随即灭了,方多病手心出了冷汗,却知机会只在瞬息之间,一咬牙,对着不远处的另一棵树弹出一截树枝。只听“嗖”的一声微响,对面树上一段树枝折断,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那屋里隐约的声响立即没了,方多病扯起一块汗巾蒙面,笔直地对着尚兴行的屋子闯了进去,手中火折子早已备好,入屋一晃一亮,乍然照亮八方——果不其然,屋里没人!

  屋里空无一人!方才在屋里点灯的人早已不见。但并非毫无动静。

  方多病赫然看见地上丢着一卷绢丝样的东西,极浅的褐黄色,正是一件衣服,那衣服上下相连,衣后一块衣角绑在腰间,却是一件深衣。那深衣正是刚从尚兴行的床下翻出来的,藏有衣裳的木盒还翻倒一边,方多病只瞧了那一眼,正想抢起那衣服,却听门外“笃笃”两声,有人问道:“谁在里面?”

  不妙!方多病抓起桌上的油灯,正欲点火掷出,蓦地发现油灯里没有灯油,呆了一呆。却见窗外隐约有人影闪过,一支火折子破空而入,落在地上那衣服上,顿时霍然一声,火光四起,熊熊燃烧。方多病大吃一惊——原来方才那人在屋里闪了几下微光,却是翻出衣服之后,灭了油灯,在衣上、屋里泼下灯油,只待烧了衣裳!不想他在屋外弄了声响,那人顺势避了出去,却把自己诓了进来放火就烧!

  好奸贼!这屋门却是紧锁的,方多病勃然大怒,你当老子是省油的灯?四周火焰燃烧甚快,那人在屋里扯落了不少垂幔,丢下了几本书卷,加上灯油,屋里热浪汹涌,空气令人窒息。方大少运一口气,一声冷笑,也不破门而出,惊天动地地吼了起来:“起火了!救人啊!起火了!救命啊!”

  门外本来正在敲门的人吓了一大跳,一叠声地问:“谁在里面?谁……谁谁谁在里面?”

  方多病挥了两下衣袖,驱去烟气,没好气地道:“方尚书的大公子,昭翎公主的意中人。”

  外面的人魂飞魄散:“方……方公子?来人啊!方公子在里面,这里面怎的起火了?天啊天啊,方公子怎么会在里面?谁把他锁在里面了?来人啊!”

  方多病捏着鼻子只管站在屋里,屋里浓烟滚滚,他灵机一动,忍着烟气在烈火中翻寻起来——方才那人走得匆忙,或许还有什么东西不及收拾带走。

  火焰很快将屋里能烧的东西烧了个干净,方多病东张西望,他身上那件衣服里串着少许金丝,隐隐约约也热了起来,却并没有看到什么异样的东西,突然屋里有个东西“啪”的一声炸开了。方多病闻声望去,只见一物从尚兴行的床头跳了起来,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掉落在地,却是什么东西被烈火烤得炸裂开来,拾起一看,却是一枚戒指。

  戒指上残留着碎裂的宝石,剩余的宝石尚莹绿光润。便在此时,大门轰然被重物撞开,外边人声鼎沸,不少人急着救驸马,抬了根木桩将门顶开了。此时屋里已是不堪再留,方多病笔直地窜了出去,衣发皆已起火,吓得门外众人端茶倒水,唤更衣的更衣,传大夫的传大夫。

  方多病哼哼哈哈地任他们折腾,一口咬定是卜承海请他夜探尚兴行的房间,不想却被凶手锁在屋内放火!众人皆是叹服,纷纷赞美方公子英雄侠义、果敢无双、勇气惊人,为卜大人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这等人才品德世上几人能有?

  方多病心里却充满迷惑,那件已经烧掉的衣服,是一件男人的深衣。除了质地精良,并无什么特异之处,甚至连花都没有绣。除了那是件男人的深衣,委实看不出这东西有什么值得人甘冒奇险杀了尚兴行,然后点火来烧的价值。

  一件衣服上能有什么隐秘可寻?鲁方也有一件衣服,李菲也有一件,但那杀人凶手非但没有烧掉他们的衣服,甚至还将一件轻容硬生生套在了李菲的身上,但他却烧了尚兴行的这一件。这是为什么?这一件和其他两件的差别,只在于这一件是深衣,而那两件是轻容。这就会有天大的差别吗?方多病越发迷茫。

  那藏匿在尚兴行房里的人是谁?他是在起火的时候趁乱走了,还是就在外面救人的人之中呢?方大少很迷茫、很迷茫。

  皇宫之中,御膳房内。

  杨昀春和李莲花坐在大梁之上,杨昀春手里端着一盘菜,李莲花手里拿着一双筷子,斜眼看着杨昀春,叹气道:“京师百姓要是知道‘御赐天龙’竟然会跑到厨房偷吃东西,心里想必难受得很。”

  杨昀春笑道:“御膳房都知道我晚上会来吃宵夜,这几盘新菜都是特地给我留的。”

  李莲花从他手里那盘三鲜滑鸡拌小笋里头夹了根小笋出来吃,嚼了两下,赞道:“果然与那萝卜干滋味大不相同。”

  杨昀春皱眉:“萝卜干?”

  李莲花咳嗽一声:“没事。”他正襟危坐,只右手还往杨昀春的盘上夹去,“杨大人可知道发生在景德殿中的几起凶案?”

  杨昀春怔了一怔,奇道:“你竟是为了那凶案而来?我自然知道。”他非但知道,还知道得很清楚,毕竟他妹子王为君正要受封昭翎公主,而皇上钦点的他妹子未来的夫婿方多病就住在那景德殿中。

  李莲花道:“方驸马是我多年好友。”说了这句,他微微一顿,“景德殿频发凶案,鲁大人疯,李大人、王公公、尚大人死,凶手穷凶极恶,若不能擒拿,则民心难安,朝廷失威。”

  杨昀春倒是奇了这人居然能一本正经说出一番有理有据的话来,方才这人缩首畏尾,鬼鬼祟祟,看似一个小贼;如今他多瞧了这人两眼,才发现这人衣着整齐,眉目端正,居然是个颇为文雅的书生模样,年纪看似也不大,莫约二十七、八的模样,称得上俊雅二字。

  “驸马侠义热血,对几位大人之死耿耿于怀。”李莲花继续正色道,“不查明真相,只怕方驸马再也睡不着。”

  杨昀春对“方多病”此人全然陌生,只知此人是方尚书之子,曾以七岁之龄考中童生,也算少时颖慧,听闻李莲花此言,倒是有三分好感。又听李莲花继续道:“那个……方驸马以为,这几位大人或许曾经知晓了什么隐秘,招致有人杀人灭口,而这个隐秘多半也就是皇上召见他们的原因。”

  杨昀春越发惊讶,暗忖这未来的妹婿果然不差:“说得也是,我听说皇上召见他们,是为了询问极乐塔的地址。皇上要为为君妹子重修宫殿,我朝祖训极乐塔以南不得兴修土木,皇上不过想知道当年的极乐塔究竟在何处而已。”

  李莲花微微一笑:“不错,据说这几位大人年少之时,曾摔入宫中一口井中,在井内颇有奇遇,皇上莫约觉得那口井中有古怪,也许与极乐塔有关。”他右手的筷子仔细地从杨昀春的菜碟里挑出一块鸡翅膀,一边慢吞吞地道,“方驸马以为既然是十八年前几位大人有了奇遇,也许王桂兰王公公会有所记载;又既然事关极乐塔,那百年前关于极乐塔的一切记载也当细看,由是种种,驸马今夜太忙,便请我入宫来借几本书。”他的神色和方才一般文雅从容,带着愉悦的微笑,“看过之后,定当归还,驸马有钱得很,不管是名家字画或是金银珠玉他都多得要命,委实不必行那盗宝之事。”

  杨昀春往嘴里抛了块滑鸡,嚼了两下:“听你这么说,似乎也有些道理。”

  李莲花道:“道理自然是有的。”

  杨昀春又嚼了两下,吐出骨头,突地露出个神秘的微笑:“你想知道那个井在哪里吗?”

  李莲花呛了口气,差点被嘴里的那块笋噎死:“咳咳咳……”

  杨昀春颇有得色,他武功绝高,却还是忍不住左右各看了一下:“那口井在……”

  “那口井在长生宫后,柳叶池旁。”李莲花好不容易把那块笋吞了下去,忙忙地提起酒杯喝了两口。

  杨昀春蓦地呆住,见了鬼似的看着李莲花:“你……你怎么知道?”

  李莲花从怀里摸出本书来,翻到其中一页,指着其中一首诗。杨昀春勤于练武,读书不精,皱眉看着那首诗。那首诗叫做《夜怀感初雪》,王公公那俊逸的字迹写道——

  雪落金山寺,三分入池塘。

  飞花化作雨,落毡沾为霜。

  林上出明月,和雪照凄凉。

  星辰长交换,桃李共嗟伤。

  一抔珍珠泪,百年日月长。

  杨昀春将这首诗看了几遍,指着那本子:“这……这诗?”

  李莲花干笑一声:“这首‘诗’自是写得好极,你看他写‘雪落金山寺’,那说明他写的时候莫约是坐在一个能看到金山寺的位置。而宫中那座金山寺,据我方才逃窜所见,似乎在长生宫左近,而长生宫左近只有一个池塘,叫做柳叶池。”

  杨昀春皱眉:“那又如何?”

  李莲花持着筷子在空中比划:“‘飞花化作雨,落毡沾为霜’,那说明那天在下小雪,但是雪下到王公公眼中所见的某个地方,化作了雨,而这个雪落在他自家毡帽上却结成了冰霜。那说明在长生宫左近的某个地方,下雪的时候比其他地方暖和,能将小雪融化,那若非有地热温泉,便是有一口深井。”

  杨昀春难以苟同:“这……万一当年王公公不过是随便写写,你所说的岂不都是空的?”

  李莲花又夹一块鸡肉,施施然吃了下去:“反正本是全无着落的事,赌输了也不过就依然是全无着落,这等不会吃亏的事自然是要赌的。”

  杨昀春张口结舌,他从没听过有人对一首不知所云的“诗”胡思乱想,却又丝毫不以为有错。只听李莲花又道:“‘林上出明月’,说明在那口井的旁边有树林丅,明月尚能‘和雪照凄凉’,我想既然要与明月交辉,那‘雪’自也不能稀稀拉拉,至少有一小片雪地,方能‘照’得出来……”

  杨昀春这下真的瞠目结舌,这人非但是胡思乱想,已然是胡言乱语,异想天开:“且……且慢……”

  李莲花却已说得高兴起来:“既然在金山寺旁,有个池塘,池塘边有树林,树林旁尚有一片雪地,就在这范围之内或许有一口井。”

  “且慢!”杨昀春忍无可忍一把压住李莲花又要伸向他那盘滑鸡的筷子,“宫内一百多口井,你怎知就是这一口?”

  李莲花惋惜地看着被他压住的筷子,微笑道:“不是么?”

  杨昀春为之语塞,呆了一呆。李莲花小心地将他的筷子拨到一边,夹了条他心爱的小笋起来,心情越发愉快:“王公公日理万机,陪着皇上忙得很,你看他平日许多杰作要么奉旨、要么便是与那些文人大臣应和,他这一丅手好字都是向先皇学的,你说这样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忙人,怎会突然间‘有感’起来了?他这半夜三更的不睡觉,跑到长生宫来看金山寺做什么?”

  杨昀春倒是没想到这首诗既然写到明月,那就是夜晚。的确,王桂兰夜晚跑到长生宫来做什么?长生宫是历朝贵妃居所,是后宫重地,但先皇与皇后伉俪情深,虽有佳丽若干,却无一封为贵妃,故而长生宫一直是闲置的。长生宫与王桂兰的居所相隔甚远,半夜三更,王桂兰去长生宫做什么?

  “何况这首诗的的确确不是奉旨,那是王公公自己写的,你看他诸多感慨,究竟在感慨什么?”李莲花点着那本手册,“是什么事能让这样一位铁腕冷血的老太监‘嗟伤’?能让他感慨‘百年日月长’?”

  杨昀春心中微微一凛,脱口而出:“难道当年王公公他……”

  李莲花露齿一笑:“十八年前,身为头等太监、统管内务府的王公公,说不定早就知道那井底下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他拍了拍手,“这就是我认为那口井在长生宫柳叶池旁的理由,你呢?”

  杨昀春皱眉:“我?”

  李莲花瞪眼问:“你又如何知道那口井的事?”

  杨昀春突然笑了起来,放下那盘子,就着酒壶大大地喝了一口,李莲花越发惋惜地看着那壶酒,大内好酒,既然杨昀春喝过了那就不再喝了。却听杨昀春道:“我看见了。”

  李莲花奇道:“你看见什么?”

  “十八年前,我看见王公公将鲁方几人沉进那口井里。”杨昀春眨眨眼睛,“那时我六岁,刚刚在宫里跟着师傅学武,那天我听到长生宫中偌大的动静,吵得鸡飞狗跳,所以就摸过去看看。却原来是几个小侍卫偷了长生宫内的东西,这种事本也经常发生,但王公公不知为什么大发雷霆,叫人把那几个小侍卫绑了起来,扔进井里。”

  李莲花啧啧称奇:“这种事也能让你看见,这也稀罕得很了。”他想了想,又问,“他们偷了长生宫里什么东西?”

  杨昀春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我躲在草丛中,只看见王公公气得脸都绿了,想必是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李莲花摇了摇筷子:“我本以为这几人老迈糊涂,日子久了真的忘了井在何处,但既然那口井在长生宫,那地方又不是人人能去,只去过一次的人怎么会忘记?看来他们是偷了不得了的东西,至今也不敢让皇上知道,所以坚决不敢透露那口井就在长生宫。”

  杨昀春又耸了耸肩:“等我明日把赵尺从卜承海那里要过来,将他关起来问问就知道。”

  “既然井在长生宫,既然你我都认得路。”李莲花微笑,“不如……”

  杨昀春一怔,哈哈大笑:“长生宫是历朝贵妃居所,虽然现在没有人住,但也不是你我可以进去的。”

  李莲花叹道:“你连御膳都偷了,居然还怕闯空屋……”

  杨昀春傲然道:“长生宫虽然不能进,但既然刺客进了去,我自然也是要追进去的。”

  李莲花吓了一跳:“刺客?”

  杨昀春颔首,神态很是理所当然。李莲花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刺客就刺客吧,反正……反正……那萝卜干也是不错。”他突地高兴起来,掷下筷子,“今夜也有明月,说不定长生宫的月色也是美得紧。”

  杨昀春悻悻然看着他,这人全然没有自觉,不想自己做的是杀头的大事,还在妄想长生宫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