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凛实准时抵达簌雪居。
书斋已经提前收拾好了,入门可见一张巨大的花鸟图,柜架与书籍摆放整齐。
房间正中腾出足够摆放三张书案的位置,一张供凛实授课使用,剩下两张书案面朝花鸟图。
凛实踏入书斋,顿了顿。
书本和用具都已备齐,书斋的布局也没有问题。
只是那两张桌子,好像离得远了些。
一张书案靠近讲师的位置。
褚辛站在旁边,见凛实进来,对他欠身问候,举止端方有理,更胜一般公子。
另一张书案是云笈的。
那书案已经快被她挪到窗边去了,而她坐在书案前晒着太阳,看着窗外,拿着一支崭新毛笔在指尖转个不停。
凛实顿时有些头疼。
他示意褚辛坐下,走进了对云笈说:“殿下,秋瑜昨日特意嘱咐过,术法课您也需要上,且课业也同样需要检查。”
云笈理直气壮回答:“所以我来了呀!”
“我的意思是,您坐得离剩下我和褚辛太远,我不好教。”
凛实抽走她的毛笔,手中折扇啪地张开,随性一摇,书斋中顿时响起一片书页翻腾的哗啦声。
她的书案被凛实唤来的风往书斋正中推。
那头,褚辛坐得端端正正,玄色衣摆被风吹得往一边飘,看见云笈的桌子朝自己移来,他露出腼腆的笑容,好似欢迎一般。
云笈臭着脸抱着坐垫站起,不情不愿地跟着桌子走。
凛实用折扇敲她的头:“殿下,既然要上课,规矩还是得守的。”
云笈托着下巴扭头,轻轻“切”了声。
自上回教褚辛挥剑被他气到,她已很不想理他。
更别提昨日听了云秋瑜的话,她才终于去打听外头的流言——
夏霜顾左右而言他,安抚道:“无碍的殿下,听说不少贵族子女都豢养半妖。况且您都百岁了,就算有了那种心思也没什么……”
秋蝉则更直接些:“原来您买他,不是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
原来所有人都觉得她买下褚辛,是有了“那个”意思!
呸!
好像谁很稀罕他似的。
虽然以前的确有很多人喜欢捧褚辛的臭脚,但是她跟那些家伙才不一样!
云笈越想越气,今日一见褚辛,她就唤出鹤翎,在褚辛面前画出一条线:“你在这里。”
又后退五步,在自己面前画出一条线:“我在这里。”
最后拿剑指着他:“跟我保持这段距离,听见没!”
褚辛点点头,依然是那副逆来顺受的小媳妇模样。她要他近,他就近,她要他远,他就远。
——结果这距离保持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凛实打破了。
云笈只能把书挪到桌子角落,坐垫也放得远远的,无声抗议。
凛实看在眼里,也权当什么都不知道。
云笈的脾气他是知道的。
小公主天赋绝伦,样貌亦佳,自小被泡在蜜罐子里宠惯了,在青云横着走。心地良善不假,有点脾气也是真。
还能怎么着?放着呗。
反正过不久就会自己消气的。
他咳了声,翻开书:“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凛实师承前任帝师,在云笈等人尚幼时就曾入宫教习。
虽然已有多年不曾为人授业解惑,也保留着以前的授课技巧,深入浅出,将复杂的术法讲得简单明了。
褚辛听得认真,也会随凛实一起练习画符,但半个时辰下来,书本还停留在第一页。
凛实问:“为何不看书?”
这位教习先生颇有文人风骨,处事认真,不似会对他人缺点大肆嘲笑。
且几天下来,褚辛已能面对自己的弱处。
他坦然道:“先生,我不识字。”
“不识字?”凛实摸了摸下巴,“你自哪里来?”
褚辛:“自记事起,就一直在辉焱。”
凛实思索道:“无怪了。我听闻辉焱有许多妖族保留着使用古篆的习惯,跟其他三国的通用文语言相通,但文字有很大区别。你可也是这样?”
褚辛颔首:“我的确识得古篆。”
少年不卑不亢,凛实倏尔对这只半妖生出许多好感。
他也合上自己的书:“那在你学会通用语之前,我们就不用书了。至于语言的事,你不必太过担心。通用语和古篆虽有区别,但有更多共同之处,只要殿下愿意……”
两人同时看向云笈。
云笈……
云笈已经趴在书上睡着了。
书桌角落,几本书摞在一起,恰好是最适合当枕头的高度。
她埋首其间,呼吸平稳,睡意安宁,睡容格外乖巧无害。
凛实:“……”太阳穴突突地跳。
褚辛默然看着云笈,问道:“殿下一直是这样么?”
凛实叹气,用折扇按着太阳穴,无奈道:“是啊,六殿下自小如此,上剑术课呢,次次冲在前头,上我的术法课,十次有八次是要犯困睡觉的。”
“罢了,今日时间也快到了。”凛实往窗外看了看,扯出几张纸,画好符胆样式递给褚辛,“这些入门的符样你先记下,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吧。”
褚辛接过纸:“是。”
今晨的簌雪居阳光大好,走出书斋时,路过的野猫扑进鸽群,白鸽慌了阵脚,扑簌簌飞走一片。
褚辛在书斋门前回头。
花鸟图下,教习先生墨发白衫,温文尔雅,正低着头,用扇柄轻轻敲打少女的脑袋。
睡意正酣的少女被先生敲醒,不惊不恼,擂着眼睛左右看了看,双目茫然。
他辨出云笈的口型:“褚辛呢?”
褚辛折好纸张收入袖笼,转身离开。
片刻后的书斋内,云笈已经睡意消散,在凛实的逼视下奋笔疾书。
凛实皮笑肉不笑:“殿下还是和以前一样,叫人甚是怀念。”
云笈笔尖飞快:“你若真是怀念的话,就不要让我写这些莫名其妙的作业。”
她连画三十张符箓,等到灵力都快承受不住,凛实才让她就此打住。
“并非是作业,只是甚久未见,想看你如今在术法上修习的进展如何。”凛实拿起符纸一一看过,“从结果来看,好像不需要我过多操心了。”
他掀起其中一张:“何时学了这些?我不记得曾教过这个。”
“在不得不学的时候。”云笈说。
凛实若有所思,最后抬眉:“看来相柳一行,您收获甚多。”
并非如此。
这些东西,并非在攻克相柳时学到。
前世这时,即便已参与征战,她对法术仍旧不感兴趣。换做那时的她,三十张符箓能默写出一半,就是超常发挥了。
这些,都是她在百年后习得的。
少时不爱修习法术,是因为天下太平,她可以挑挑拣拣,一切任凭心意。
可百年后,上古异兽倾巢而出,青云、昆仑的护山大阵接连破裂,仙域上下岌岌可危。
内忧外患,即便她失去所有、飘零似一叶扁舟,在倾塌的洪流中也显得渺小。
如果手里只有一把剑,哪怕它是神剑鹤翎,也不够。
在非常时刻,学习术法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必须。
不过,既然已经回到百年前,那些就是距离现在很远的事,她放在心里就好。
云笈合上书,收起纸笔,伸着懒腰站了起来:“那凛实先生,作业你也检查过了,我先走啦。”
凛实没有在书斋多做停留的打算,随她站起,忽而问:“殿下准备如何待褚辛?”
“什么?”云笈不解地看他。
凛实拿起符箓,在手中烧掉一张,看掌中飞出的灵力凝成的鸟儿:“您做事与画符一样,不喜无用的笔墨。
“留他在此,今后准备如何待他?”
云笈荡着秋千,看褚辛扫地。
簌雪居很大,梨树和棠树种了满园,那些傀儡人不再扫地,褚辛一人清扫,就要从早扫到晚。
但他没有埋怨过。
云笈在秋千上轻晃,为跳到自己腿上的鸽子顺毛,问褚辛:“凛实今日教了你什么?”
褚辛回答:“不过都是一些基础的术法罢了。我天资愚钝,不如殿下聪颖,先生教我十分,我只能领悟三分。”
“那就把那三分给我看看。”
褚辛放下扫帚,两手掐出清风诀。
地面飘起一阵风旋,周围的落叶簌簌地往他脚边靠。
云笈满脸写着“就这?”,扔了鸽子,抱着手走到他跟前:“还有呢?你学这些术法,难不成就是为了扫地方便吗?”
于是褚辛在她面前演示了召唤雨水打湿地板,再以灵力将水拖进花圃里。
这样一来,面前的一片地板都干净了。
做完这些步骤,褚辛眼巴巴地看着云笈。
好像在无声表示:学这些,扫地真的会方便很多。
云笈气得想给他一拳。
“殿下,我有一事想问。”在云笈发飙前,褚辛问,“您为何要为我指导剑术,又是为何要让人教我术法?”
云笈离他近了,是准备对他发脾气。
他通晓人情世故,却对云笈的情绪装作不知,低头看着云笈,带着清澈的困惑。
云笈慢慢放下手,皱眉看着他。
前世,云笈最后看见的就是这张脸。
大概得益于此,她如今得以见到许多故人,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褚辛一样让她回忆起前世的记忆,不断提醒她,她如今是再世之人。
既然已经回到百年前,那么她自然不会与前世走同样的路。
梨花纷落如雨,她接住落下的花瓣,抬起手,食指按住花瓣,点在褚辛眉心。
花瓣贴在褚辛脸上,映衬着他明艳的五官,好似女子花钿一般。
云笈指尖按在褚辛眉间,问:“若我让你不要把它取下来,你会怎么做?”
褚辛被她逼得闭眼,睫毛不安地扑动:“那么我就不会将它取下来。”
“若我一直不准你取下呢?”
“那我就一直不取下。”
“这就是理由。”
褚辛睁眼,看见云笈竟然笑了。
她的确常笑,然而对他的笑容总似促狭,又隐含嘲讽之意:“褚辛啊,你现在这样,太无聊了。”
准备如何待褚辛?
她会比前世更强大、自我。
而褚辛,当然要成为她独一无二的玩具。
不能是只有美丽外表的玩具。这种东西,傀儡人也可以去做。
褚辛必须是有灵魂的,能够与她打得有来有回的对手。
不论现在他的乖巧与弱小是真是假,她都要打碎它们。
只有这样,将他踩在脚下才会更有趣。
云笈松手,梨花瓣就在褚辛眼前掉下来。
她摸下腰间锦囊,取出一件东西扔给褚辛。
褚辛慌忙接住,摊开手,是一把冰凉的飞鹤匙柄的银钥匙。
“拿着吧,这是书库的钥匙。我有时想要看书,你得为我找来。”云笈说,“里面的书籍,也一并交由你整理。”
黄昏时,书库大门轰然开启。
少年点亮夜明珠。就见藏书浩若烟海,被整齐地标注分类,在暮霭中与灰尘沉默地沉积。
其中有不少为古篆所著,也能够轻易找到以古篆教习通用语的书籍。
褚辛抚摸着书脊,听见门外有簌簌声响。
暮色中,几个傀儡人重新拿起扫帚,开始扫地。
褚辛盯着门外,凤眸的眼尾沉静地上挑,夕阳在黑瞳倒映出璀璨红光。
乌鸦妖不知何时蹦了进来:“哎呀哎呀,殿下对你真是很好,我都有些羡慕了。既然门开了,不如让我看看这里有没有我用得上的……”
褚辛一脚把它踢了出去,锁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