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下

他们静静地前进了一段路,珀尔的脑子里一直回响着穆迪的话“和哪个女孩待在楼上”,她试图想象崔普和女孩在一起的情景:在楼上那些昏暗的房间里,究竟会发生什么?崔普紧贴在女孩身上,女孩满脸通红……仪表盘上的时钟显示,已经差不多一点钟了。

“现在你知道了吧,”穆迪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驶近米娅和珀尔家的街口时,他关掉车灯,停在路边,“你妈妈肯定很生气。”

“我告诉她我要和莱克西出去,她说我可以待到十二点,我现在才不过晚回家了一小会儿。”珀尔看了一眼亮着灯的厨房,“我身上有酒味吗?”

穆迪靠过来:“只有烟味,酒味不明显。拿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三叉戟”口香糖。

后来,听别人说,那天的万圣节派对持续到凌晨三点一刻才结束,许多醉鬼倒在佩里家起居室里铺的那块东方地毯上呼呼大睡。莱克西两点半时溜回家,崔普三点回家,他们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后来,莱克西附在珀尔耳边低声道歉:她和布莱恩早就想做那件事,恰好觉得那天晚上是个好时机,于是……至于为什么把这事透露给珀尔,她也不是很清楚,可能只是想要告诉某个人,但她没告诉塞丽娜。莱克西问珀尔,自己看上去是否有什么不一样。珀尔只觉得莱克西更苗条了,发型和妆容倒是没什么变化,但眉毛之间的那道纹路更明显了,越来越像理查德森太太。从那时开始,珀尔觉得莱克西的举手投足仿佛都带上了性感的味道,比如她的笑声和斜着眼睛看人的样子,还有漫不经心地碰触别人的肩膀、手或者膝盖的动作。珀尔想,原来做过那件事之后,人似乎可以变得更放松、更愉快。“你怎么样?”最后,莱克西握着珀尔的手臂问她,“那天你安全到家了吗?玩得高兴吗?”珀尔只是点了点头,神情中带着这段时间学来的谨慎。

她接过穆迪递来的口香糖,剥开包装纸,放进嘴里,感受凉爽的薄荷味扫过舌面,对穆迪说:“谢谢。”

尽管珀尔告诉穆迪她母亲不会生气,米娅却非常介意女儿的晚归。珀尔终于爬上楼,身上带着香烟和酒精的味道——还有米娅十分确定的大麻味,她母亲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才强忍怒火告诉女儿:“去睡觉。我们明天上午再谈谈这件事。”上午过去了,珀尔睡到接近中午时才醒。看着头发蓬乱、神情疲惫的女儿,米娅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想让珀尔过上更正常的生活,她提醒自己,而这正是青少年们常干的事。但她也觉得自己应该多上点心,比如了解一下珀尔和莱克西是怎么想的,她们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可她又能怎么办?跟着孩子们到派对和球赛上去?或者干脆禁止珀尔出门?思来想去,米娅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意识到母亲暂时没有什么话要告诉自己,依旧穿着万圣节道具服——她昨天晚上装扮成了一碗麦片——的珀尔默默地回去睡觉了。

不过,米娅了解女儿生活的机会很快就来了。万圣节派对结束后的那个星期二,理查德森太太开车经过温斯洛路,停在两层出租房门口。“我来看看你们还需要什么。”她说,但从她在厨房里左顾右盼、站在起居室门口探头探脑的样子来看,米娅判断房东此行的目的并没有这么简单,更何况她很熟悉这样的访问,虽然租约上标明“房东尽量减少探视次数”,但他们总是忍不住过来看看。米娅索性向后退了退,让理查德森太太看得更清楚。虽然她和女儿已经在这里住了近四个月,但屋里的家具依然很少,厨房里摆着两把不配套的椅子,一张折叠桌少了一面侧板,桌椅都是从马路边上捡回来的;珀尔的房间里是一张公主床、一只三个抽屉的梳妆台;米娅房间里只有一块床垫,衣橱里堆着几叠衣服。起居室地板上铺着一排地垫,桌上的浅色碎花桌布一直垂到地上。厨房的油毡擦洗得很干净,炉子、冰箱和地毯全部一尘不染。米娅的床垫是用许多条床单拼起来的,看上去也很整洁。总而言之,虽然缺少家具,但整个公寓却不显得空旷。“我们能刷刷墙吗?”刚搬进来时,米娅曾经询问房东,理查德森太太犹豫了一下,回答:“只要墙漆的颜色不是太深就可以。”她当时的意思是,不要把墙刷成黑色、深蓝色或者深红色。第二天她才意识到,米娅可能是问能否在墙上画画,这位新房客毕竟是个艺术家,也许出租屋的墙上会出现迭戈·里维拉风格的壁画,或者是装饰性的涂鸦。然而事实并非她猜想的那样,米娅可没在墙上画画,只是粉刷了每一个房间,每间房的颜色都不一样:厨房是日光黄,起居室是深香瓜色,卧室则是暖暖的桃粉色——整体效果就是,来客仿佛走进了一只装满阳光的大箱子,哪怕室外阴云密布。公寓里到处都是照片,没有镶框,只用海报胶简单地固定在墙上,但视觉效果依然震撼。

照片的内容包括:投射在褪色砖墙上的不同暗影的对比;粘在西克尔湖岸边的羽毛……米娅还尝试着在各种材质的表面上印刷照片:羊皮纸、铝箔、报纸。有一个系列的作品占据了整面墙壁,是米娅花了好几周的时间去附近的建筑工地拍的。起初工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是小山丘脚下的一片棕色空地,山丘上渐渐长出青草,变得葱茏翠绿,山顶还冒出一丛灌木,灌木丛后面,一座三层的棕色小楼缓缓建了起来,仿佛一只钻出地表的怪兽,叉车和卡车在工地上穿梭往来,如同鬼魅般拖着虚影。最后一张照片上,一辆推土机在平整地面,像压碎一只肥皂泡那样推平了整座小丘。

“我的上帝,”理查德森太太说,“这些都是你的作品?”

“有时候,我需要先把半成品挂到墙上观察一阵子,然后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米娅环顾四周的照片,似乎把它们当成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的旧影,需要经常看看才不会忘记他们长什么样。

理查德森太太靠上去仔细看一幅皱着眉头、穿牛仔装的女孩照片。这是米娅和女儿开车进入俄亥俄州的路上,偶遇人群游行,抓拍下的。“你很有创作肖像的天赋,”理查德森太太评价道,“抓拍小女孩的角度选取得太棒了,简直可以直接看到人物的灵魂。”

米娅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理查德森太太觉得她在表示谦虚。

“你应该考虑专门创作人像,”理查德森太太建议道,她顿了顿,又补充说,“当然,不是说你现在创作不专业,但你完全可以专门成立一个人像摄影工作室,比如为婚礼或者订婚仪式提供服务,一定很受欢迎。”她朝墙上的照片挥了挥手,仿佛这样能更好地说明自己的意思,“老实说,你还可以为我们全家拍照,我会付钱的,当然。”

“也许吧,”米娅说,“可是如果这样,就得遵照人物自身的意愿,以他们选择的方式展示他们想要展示的东西,而我更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愿和自己选择的方式展示人物。所以,我恐怕会让你失望了。”她平静地微笑着,理查德森太太有些尴尬,急于想出点话来回应她。

“你的作品中有出售的吗?”她问。

“我有个朋友在纽约开画廊,她帮我卖照片。”米娅伸出手指,抵在眼前的一张照片上,描摹照片里那座生锈的铁桥的轮廓。

“啊,我也想买。”理查德森太太说,“请不要拒绝我,假如我们都不去支持艺术家,又怎么会出现伟大的作品呢?”

“你真是太慷慨了。”米娅瞥了窗户一眼。理查德森太太察觉到她的冷淡,有点儿恼火。

“卖照片的收入足够支撑你们的生活吗?”她问。

米娅认为,这个问题的言外之意是怀疑她可能付不起房租。“我们总能过下去,”她说,“不管用什么方式赚钱。”

“可也有照片生意不好的时候吧?当然,绝对不会是你的错。一幅照片通常能卖多少钱?”

“无论如何,我们总能过下去,”米娅重复道,“假如有必要,我会做点兼职,比如打扫房子和做饭什么的。我现在在‘幸运宫’上班,就是沃伦斯维尔路上的那个中餐馆。我从来不欠账。”

“噢,我可不是说你会欠账啊。”理查德森太太急忙抗议。为了转移话题,她扭头去看最大的那幅照片——单独挂在壁炉架上方,主人公是个跳舞跳到一半的女人,背对着镜头。照片像慢镜头一样记录了她的动作细节:伸展的胳膊从腰侧、体侧和头顶划过,在相纸上留下了拖曳的剪影。所以,在理查德森太太眼里,这女人好像一只巨大的八爪蜘蛛,被一张朦胧的大网包围,这让她有些不自在,却始终无法移开视线。“我从来没想到可以把女人变成蜘蛛。”她老实承认道。艺术家的思维真是异于常人,理查德森太太暗忖,米娅成功地引起了她的好奇,毕竟她此前从未遇到过像米娅这样的人。

理查德森太太一直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非常有规律。她每周都称一次体重,虽然她的体重从来不会与医生所认为的健康标准相差三磅以上。为了保持身材,她煞费苦心,每天早晨都只吃二分之一杯谷物片(包装盒上标注的一人份),不多不少,量杯是她从希格比百货店特地买的;晚餐时只允许自己喝一杯红酒——因为新闻上说红酒对心脏有益——还在酒杯上做了记号,标出合适的量;她每周上三次有氧操课,运动时佩戴心率表,以确保达到每分钟一百二十次以上的燃脂心率。从小父母就教育她守规矩、相信社会秩序植根于个人的自律。自少女时代开始,到上高中、进大学、交男朋友、结婚、找工作、贷款买房、生儿育女……她始终坚持按部就班的做事原则,买的车必然配有气囊和自动安全带,家中常备割草机和吹雪机,洗衣机和烘干机缺一不可。简而言之,她只做正确的事情,并且在此基础上建立了美好的人生,同时也是她想要的生活,当然,这种生活谁都想要。然而现在却来了个米娅,彻头彻尾的异类,这个女人竟然能毫无愧疚地自行制定规则,理查德森太太发现,米娅和她家墙上的那张“蜘蛛舞者”的照片一样,既令她困扰不已,又对她有着奇异的吸引力。她有些想像人类学家那样好好地研究一下米娅,弄明白为什么她会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以及又是如何做到的;与此同时,她又觉得不安,想对米娅保持警惕,就像对一只危险的野兽保持警惕那样。

“你把家里收拾得这么干净,”理查德森太太最后说,手抚着壁炉架,“我应该雇你来我们家打扫房子的。”说完,她哈哈大笑,米娅也礼貌地跟着笑,但她能看出房东的笑容别有意味。“这样安排难道不完美吗?”理查德森太太又说,“你每天来我们家几个小时,干点清洁的活,我为你的时间付钱,其余的时间你可以随意搞创作。”没等米娅考虑是否婉言拒绝她,理查德森太太就热情地补充道:“我是说真的,你为什么不来我家帮忙呢?我们以前雇用过一个女人帮我们打扫卫生和准备晚餐,但她春天时回亚特兰大老家了,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忙,真的。”她索性转过身来,直接面对米娅,“别担心,你会有充足的时间进行艺术创作的。”

米娅发现自己想不出拒绝房东的理由,而且反对只能导致对方的误解,让情况变得更糟。她知道,人们经常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所做的是善事,而且不容许其他人提出质疑。不知道女儿见到她踏进理查德森家富丽堂皇的大房子时会怎么想,米娅有些焦虑,但她也意识到,自己可以利用到理查德森家干活的机会观察和保护女儿,重新在珀尔的生活中建立存在感。

“谢谢你,”她说,“你真是太慷慨了,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理查德森太太露出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