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下

第二天,穆迪翻箱倒柜,找出一本魔力斯奇那笔记本献给珀尔,本子的形状瘦瘦长长,用一根松紧带捆着。“海明威就用这种笔记本。”他告诉她,珀尔向他道谢,把本子塞进书包。她会用新本子抄诗,穆迪想,代替那本破旧的线圈本。在看到珀尔对崔普微笑、为他的赞美而脸红之后,这让穆迪感到些许安慰,因为珀尔会把那些承载着她的喜好与思想的诗句记在他送她的本子上。

接下来的一周,理查德森太太决定清洗地毯,告诉孩子们每天不到晚餐时不许进家。“假如被我发现地毯上有靴子印——伊奇的——还有崔普的球鞋印,就扣你们一年的零花钱。明白了吗?”不过,白天的时候,崔普得去别处参加足球赛,伊奇要上小提琴课,但莱克西却无事可做,塞丽娜·王出了远门,她的其他朋友也有各种事情要忙。于是,某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莱克西在珀尔的储物柜前找到了她。

“你放学后打算干什么呀?”莱克西把一块白色的口香糖塞进珀尔手里,“不干什么?那我们去你家吧。”

过去的那些年,珀尔一直不好意思带朋友去自己家:她家的公寓窄小杂乱,总是位于城市最破败的区域,而且,米娅经常在家进行她那些古怪的创作,局外人很可能不明白她到底在干什么,也很难对他们解释清楚。然而这次不一样:要求登门的是莱克西,莱克西主动想要拜访她的家,莱克西愿意和她一起玩——珀尔觉得自己就像得到了王子邀约的灰姑娘。

“当然可以。”她说。

就这样,高兴的珀尔、恼火的穆迪——当然还有莱克西——三个人钻进莱克西的福特“探险者”,沿着帕克兰路,驶向温斯洛路的出租屋。车子停到房子门前时,米娅正站在外面给杜鹃花浇水,看到他们几个,她差点儿惊得扔下水管,冲进屋里锁上门。正如珀尔从不邀请朋友过来一样,米娅也从来不带外人回家。别傻了,她不得不提醒自己,这正是你希望看到的,难道不是吗?你愿意珀尔交到朋友。所以,当“探险者”的车门打开,三个孩子一拥而出的时候,米娅已经镇定地关了水管,面带微笑迎接他们了。

米娅立刻跑进厨房为孩子们做爆米花(珀尔的最爱,也是她能提供的唯一零食),因为她担心自己留在客厅的话会让他们聊得不尽兴——甚至会尴尬地坐在那里不说话,导致莱克西下次再也不想来。不过,当玉米粒开始撞击锅盖的时候,三个孩子已经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了安东尼·布雷克的新车——涂成紫色的大众甲壳虫、梅格·考夫曼上周喝醉了去上学、安娜·拉蒙特拉直头发后漂亮多了、印第安人队是否应该改队徽……“瓦胡酋长,”莱克西评论道,“用这个形象作队徽简直是赤裸裸地宣扬种族主义。”只有谈论到“申请哪所大学”这个话题时,才会出现冷场。为了防止爆米花烧焦,米娅开始颠动锅子,这时她听到莱克西哀叹了一句什么,紧接着传来“砰”的一响,似乎是她的前额撞到桌子的声音。

申请大学的问题一直让莱克西很烦恼。西克尔人很重视上大学这件事:当地的大学教育普及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几乎所有孩子都能进大学——什么样的学校姑且不论。莱克西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提前申请,因此,高年级休息室里,学生们闲聊的核心话题也是“申请哪所大学”,塞丽娜·王打算申请哈佛,莱克西的男友布莱恩想去普林斯顿。“克里夫和克莱尔不会让我到别处去的。”他说。布莱恩的父母其实不叫克里夫和克莱尔,而是约翰和德波拉·艾福瑞。约翰是医生,友善和蔼;德波拉是律师,精明能干。两人在普林斯顿读本科时相识,因为这层缘故,布莱恩早就以“普林斯顿宝宝”自居,将那里视为自己的目标。

莱克西却无法从父母的经历中找到选择大学的启示:她母亲是土生土长的西克尔人,始终未曾远离此地——从丹尼森大学毕业后就返回家乡;她父亲来自印第安纳州的一个小镇,在大学与她母亲相爱,随同她来到西克尔高地安家后,他在克利夫兰本地的凯斯西储大学读了个法学博士,又在本城最大的法律事务所找到工作,从初级职员做起,最终成为合伙人。尽管如此,与她的大部分同学一样,莱克西并不打算留在克利夫兰,连周边地区也不想待。这里除了有个死气沉沉且肮脏污浊的湖泊,还有一条名字含义是“悲伤”的河流——沙格兰河。连带着让河流两岸许多地方的名字都沾染了悲伤的意味:沙格兰瀑布、沙格兰大街、沙格兰水库、沙格兰地产公司、沙格兰汽修厂……悲伤仿佛不断地繁殖传染,了无穷尽。还有克利夫兰的诨名“湖边的错误城”,听在莱克西和她的兄弟姐妹以及朋友的耳朵里,会让他们觉得克利夫兰是个必须逃离的地方。

提前申请的截止日期临近了,莱克西决定先申请耶鲁大学,那里的戏剧专业很不错,而莱克西在去年的音乐剧中一直担任主演,这对一个高三的学生来说很不容易。另外,尽管她爱好玩乐,性格浮夸,成绩却始终在班里名列前茅——虽然为了减轻竞争压力,西克尔的学校不会公开给学生排名次,但她知道自己应该在前二十名之内。她正在修习四门大学预修课程,还是校园法语俱乐部的秘书长。“别被她那些花招蒙蔽了,”穆迪告诉珀尔,“你知道她为什么一下午都在看电视吗?因为她能在晚上睡觉前的半小时之内完成全部家庭作业,懂了吗?”穆迪打了个响指,“莱克西有个好脑子,只是有些时候懒得用它。”莱克西的指导老师利伯曼认为,于她而言,耶鲁大学门槛虽高,但并非遥不可及。“而且,”利伯曼老师补充道,“他们知道西克尔的孩子向来优秀,会因此高看你一眼。”

莱克西和布莱恩自初中开始一直在一起,耶鲁和普林斯顿之间也不过是坐一趟火车的距离。“我们可以随时互相探访,”打印申请耶鲁大学的材料时,她告诉布莱恩,“还能在纽约见面呢。”小时候,读过童话《爱洛依丝》之后,莱克西就非常向往纽约广场饭店,可她不想在纽约读大学,虽然指导老师曾经建议她选择哥伦比亚大学,但莱克西觉得哥大并非自己理想中的学校,就没有申请。尽管如此,纽约也不失为一日游的好去处——上午在大都会博物馆欣赏艺术,下午去梅西百货购物,或者拿出整个周末的时间与布莱恩在一起——然后潇洒地彼此道别,远离大都市的人群与喧嚣。

当然,畅想未来的同时,她还需要完成论文,而且不仅是“完成”,还要写出一篇好论文。利伯曼老师坚持认为,莱克西需要暂时远离各种校园活动,静下心来准备论文。

“你听说过这样的蠢题目吗?”那天下午,在珀尔家的厨房里,莱克西从包里拿出打印好的大学申请材料,大声抱怨道,“‘从不同的角度出发,重写一个著名故事,例如,从坏女巫的视角重写《绿野仙踪》。’不过是申请上个大学而已,又不是学习什么创意写作课,况且我已经选修了大学英语,至少该让我写一篇真正的论文吧?”

“选一篇童话故事怎么样?”穆迪从摊放在面前的笔记本和代数课本上抬起头来,“比如,从邪恶姐妹的角度重写《灰姑娘》?也许她们并没有那么邪恶,也许从她们的视角看来,灰姑娘才是真正的贱人。”

“还有,从狼的角度讲述《小红帽》的故事。”珀尔建议。

“或者改写《侏儒怪》,”莱克西若有所思,“我是说,其实是磨坊主的女儿骗了侏儒怪。侏儒怪一直为她纺线,她说会把她的孩子给他,结果食言了,也许她是真正的坏人。”她伸出染着栗色指甲油的手指,敲了敲下午从学校买来的健怡可乐,拽开拉环,“我的意思是,假如她不愿意,起初就不该答应把孩子交出去。”

“呃,”米娅突然开口了,她转过身来,双手捧着爆米花碗,三个孩子全都吓了一跳,仿佛屋里的家具说起了人话,“也许没见到孩子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放弃了什么,直到后来才……说不定她在看到孩子时就立刻改变了主意。”她把碗放在桌子中央,“所以,别那么快就作出评判,莱克西。”

 

莱克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接着便翻了个白眼,穆迪迅速瞥了一眼珀尔,意思是:你瞧见莱克西有多么肤浅了吧?然而珀尔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米娅尴尬地回到起居室之后,珀尔转脸看着莱克西。“我来帮你,”珀尔小声说,以防米娅听到,她顿了顿,听了听起居室的动静,这才继续道,“我很擅长编故事,甚至可以替你写。”

“真的?”莱克西面露喜色,“哦,上帝,珀尔,我欠你一辈子的人情。”她张开双臂搂着珀尔。此时,桌子对面的穆迪再也没法继续写作业,用力合上数学书。起居室里,米娅努着嘴巴,拎起画笔,放进水罐里涮了涮,把画布上的线条涂抹成暗淡肮脏的色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