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1章 浪潮的激流

    当然,除了这些事,这些天他们在镇内行走,一路情形,倒让各人大开眼界。

    宣府镇已经非常繁华,京师虽大,然乞丐满地,流民满街,到处是饿死倒毙的人群,特别垃圾处处,土灰满城,这里却是生机勃勃,充满生气与活力,特别脸色红润的人到处都是。

    而且这里的百姓,怎么说呢?

    总让人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或者说他们身上有与众不同的气势,那是一种自信与昂扬交杂的气势,个个走起路来也是昂首挺胸,大步流星的,浑然没有李邦华往常所见那种麻木,卑微,畏惧与怜苦。

    似乎这里人等,上上下下,都怀有一种希望,或者说怀有一种梦想。

    李邦华仔细观察着,进入宣府镇后,宽大的沙石路面就非常平整,主干道上,还混有一些石灰泥水,一直向远方蔓延过去。

    虽然道路宽阔,可使数辆马车并排行走,但却实行着一种当地人称为“交通规则”的行驶方式,左来右往,车马再多,也无需避让,更不会拥挤,显得井然有序。

    沿途屯堡村落密集不断,而且规划井井有条,没有丝毫杂乱。

    这些聚居地也处处可见繁华,各类商铺鳞次栉比,百姓与商人往来不断。真是鸡犬相闻,人烟茂盛,便若这里非大明之地,而是另一个没有灾祸,没有战乱的美好国度。

    李邦华还观察到一点,这里干旱现象并不比京师各处为轻。但处处却有着完备的水利。特别灌井水车云集,可以保证粮食的收获,这让李邦华凛然他们基层的组织力度。

    其实天灾历朝都有,大明初期、中期,各样大灾也屡见不鲜,特别万历年间为重,但最终都挺过去了,便是那时基层组织力量还在,朝廷中枢也有着执行能力。

    但因为里甲制废弛,特别张居正改革后折粮为银。全大明里甲长皆成贱役。地方变为士绅把持,造成真正的皇权不下乡,府县以下全为乡间自理,无政府主义横行。这才是财政破产的真正原因。

    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隐隐明白这内中积弊。然要回头,现在已经不可能。

    种种路上情形,也让各随员部众看得啧啧称奇。早闻宣府镇繁华,亲眼看见,远比想象的要富裕繁盛得多。

    特别这里的安宁让许多人砰然心动。

    或许一行人中,许多人生活要比这里普通百姓为好,但那种安全感,是别处远远不能获得的,怪不得那么多人对宣府镇向往,将自己族人不断移居过来。

    李邦华神情更为郑重,心想:“此乃王霸之业也!”

    特别让他心惊的是,此处武风极盛,很多路人行走的人多有佩带刀剑,然他们并非生员秀才,也非巡检兵丁,只是普通百姓罢了。

    虽然大明朝,还有历代汉家皇朝默许百姓拥有五兵,只盔甲、长枪、劲弩、强弓等不得拥有,但其实还是一种潜规则,没有王斗这样公然许可的。

    这岂不是说,王斗若有异心,只需登高一呼,再增数万强军只是轻而易举?

    李邦华还听说了,宣府镇内许可百姓购买或拥有火器,靖边军最显著的标志就是铳炮犀利,果真如此,他们入伍之时,甚至不需要多少训练,就可以成为精良铳兵。

    这是何等惊人的事?李邦华越想内心越是沉重!

    ……

    这日车马仪仗走到怀来城,怀隆兵备道马国玺率官员出城十里相迎,更隆重设宴款待,并送上仪金什么。

    其实早前车马走过榆林堡时,延庆州知州吴植,南山路参将俞桂,陵后总兵陈九皋,多少也有送来仪金,虽然不多,但足以让人热泪盈眶了,终于遇到自己人了,还是自家人好啊。

    按照旧例,钦差下来,随员一路勒索地方只是等闲,巴结的官员更是如潮而致,到宣府镇这么憋屈的事情,众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好在宣府镇还是有忠义之士的,不象王斗那一派,如此的无君无父。

    便是李邦华,也是一阵感动,虽然他仍然不收钱,婉言拒绝了各方仪金,但众人的心意,还是让他感觉到了尊重,这才是朝廷大员该有的体面。

    礼不可废!我不收钱,这是我的风骨,但起码的尊卑体统,又岂可不要?

    王斗毕竟是小兵起家,粗野无行,这底蕴,就是差了。

    当然,他自己不收钱,但底下人收钱,就很难管到了。

    特别随行几个太监与锦衣卫,只是考虑到李邦华钦差身份,朝中派人护送罢了,并不怎么将这个弃员放在眼里。

    现在宣府镇的旧官体系,其实说没钱没钱,说有钱还是有钱的。

    宣府镇的民户人口持续流失中,余下越多的人,也申请改为军户,马国玺等人要交税,全要看王斗的脸色,看他是不是会转一点钱过来,否则,他们哪有税粮上交国库?

    朝廷对这些官吏粮饷的发放,也是时断时续,若靠朝廷的俸禄,他们早喝西北风了。

    好在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很多官员仍然“宁死不屈”,便若吴植,强硬与王斗对抗到底,只是他的家人族人,已经纷纷转入王斗体系了,最少拿在手上的,也是一个归化籍。

    然后他们开店设铺,倒也每日钱粮进项不断,当然,他们的店铺必须要交税,开始各人不愿,日子久了,也习以为常了。

    毕竟连王斗自己都要交税,足以堵住很多人的嘴。而且他的收税部门太利害了,还是民政司,现在是部,唯一可以拥有武装的部门,称之为税警,真是如狼似虎啊。

    王斗现在倒很少在镇内使用暴力,然软暴力也很可怕,随便一个封杀,或是东路商行,三晋商行一个小指头指来。足以让你开的小店铺破产。关门大吉。

    而且不交税,便是没有信用,宣府镇各类赚钱事业他们不能参与,被排除在高端阶层之外。所以让外人不明白的。纳税光荣这个观念。倒越发深入人心,在旧官体系内也不例外。

    所以他们现在日子很奇怪,一方面随着王斗越发兴盛。众官吏各项灰色收入越少,官库也越发干净得可以跑老鼠,官衙更破败得令人观之落泪。

    一方面家中子弟广泛参与经商,从宣府镇的发展中获利,他们个人家族生活也越发富足,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局面。

    现在这些旧官旧吏,特别以东路的官员们,已无所谓上衙不上衙,办事不办事,因为事务太少,没事可干。[!--empirenews.page--]

    众人便是上衙,也通常过着一张报纸一杯茶,闲闲混混又一天的生活,甚至越多的吏员辞职,到王斗治下屯堡做事去了,越发的让各官员闲得发慌。

    不少人已经成为各茶馆酒楼的重要客户来源。

    仪金,为私人掏腰包,这点马国玺等人尽是豪气,不过招待费凑了凑,最后挤出二十个银圆,主要是官方帐面上真的没钱。

    看到李邦华那一刻时,马国玺等人都有一种流泪的感觉,这种熟悉的情怀,多长时间没有了?甚至那太监带着几个锦衣卫,事后偷偷的向马国玺等人勒索钱粮,也令各人泛起一种熟悉感与亲切感。

    只是回忆往昔岁月,不知不觉间,这天地已经变幻了。

    现在各人依着惯性随波逐流,然浪潮的激流,最终会将自己带向何方?

    ……

    与马国玺人等一样,李邦华看到这熟悉的官场作派,差点也是哽咽,天不弃大明,聚满虎狼的宣府镇内,还是残留有忠臣义士的,此乃朝廷之幸也。

    他与马国玺相谈甚欢,虽然二人一个是东林党,一个是阉党,但在大背景下,却没有丝毫隔阂。

    而且虽派别不同,但马国玺对李邦华的操守大节非常佩服,朝堂的事他也知晓,虽认为李邦华做事方法有待商榷,然他拳拳为国之心,奋不顾身之举,自己就做不出。

    那种情况下,他只会明哲保身,不象李邦华这样不惜此身。

    同样的,对马国玺一直在宣府镇内坚守大义,心向朝廷,李邦华一样非常欣赏。

    宴后二人在客厅小聚,谈起钦差仪仗一路所来之事。

    马国玺沉吟道:“倒不是永宁侯刻意刁难,宣府镇的法令便是如此,便是他的岳父……宣大纪总督进入镇时,一样需要检查证件,当时纪总督曾有不满,然永宁侯仍然不改……宣府镇便是如此,律法非常森严。”

    马国玺有自己的做人原则,他也认为王斗这方面做得不错,并不愿违心之谈,只是……

    依他了解的王斗,其实这人很圆滑的,大关节上坚持,小地方细节上,还是宽容的。李邦华所行似乎不只是按章办事,更似乎隐隐受到敌视,而这个事情,可能王斗自己都不知道。

    他心中暗叹:“李大人惹了众怒啊。”

    李邦华在阁内所言之语,又岂是秘密?至少他马国玺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宣府镇这是什么地方?在很多军民百姓心中,皆视王斗为万家生佛,再生父母。李邦华提议将王斗调走,镇民对他有好感才怪了,一路受到的冷遇,甚至风言风语,就可以理解了。

    甚至发生什么暴力事件,都一点不奇怪。

    好在宣府镇律法森严,这类事倒不会出现,但各军民刁难一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同时心下一阵恍惚,当年那个东路参将,转眼间已然站到一个自己需仰望的高度了。

    李邦华缓缓起身,马国玺话中之意未尽,然他能官致都察院左都御史高位,聪明无比之人,岂又听不出来?

    他淡然道:“本官知晓,宣府镇之事,甚至未来都护府之事,更多已不是永宁侯怎样想,而在他底下人怎么想,会怎么做!”

    他冷然道:“从私心上来说,本官对永宁侯是佩服的,吾与之,更没有私仇,也没有大恨!”

    他想起当年自己整顿京营之事,他苦心孤诣,一心只为国朝役弊之事,然失利者怨谤纷然,引为腹心的都察院都事张道泽更乘间诋諆,最后言官交章论列,自己被罢免闲住。

    这不是第一次了,前后自己被罢加起来,闲居在家时间已达二十年之久,人这辈子,有多少个二十年?

    而自己去后,以后京营代者也皆引以为戒,因循姑息,戎政不敢问矣。

    每当想起这些事,他就感觉痛入心肺,为国事担忧不止。

    而王斗干的种种事情,难度都不会下于整顿京营,特别那个驿站,崇祯初时整顿,最后整顿出了闯贼李自成,现在交到王斗手上,却如此的兴盛发达,驿官们也自觉维护各站利益,特别王斗以身作则,实是难得。

    他缓缓说道:“永宁侯在宣府镇如此,非常的了不起,本官远远不如。”

    “只是,正因如此,才可怖可畏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