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果没记错的话,哪怕当初聂南深刚接手公司遇到困难被人坑了一把,他也从未向他开过口,更别说从小到大他就没受过什么挫折。
聂南深微阖的眸子下掩过一丝自嘲,抿唇未语。
“哎,罢了罢了,”最后老人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有种无力的疲态,“备车吧。”
说完已经转了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的往门外去,“孽缘,孽缘呐。”
那拐杖落在地上在寂静的书房里发出嘚嘚的声音,跟着响起的还有老人嘴里不断发出的无奈叹息,却不知道是在说谁。
枫关别墅。
樊天逸已经两天没有去过公司,这是宋秘书给出的情报。
天际早已暗沉下来,唯有偶尔刺目的闪电和昏暗的路灯隐隐绰绰,倾盆的大雨都被隔绝在了那一伞之外。
言晏甚至不知道自己就这样站了多久,那些被雨溅起的水渍都沾到了干净得一尘不染的高跟鞋上,双目一动不动的盯着里面,像是连眼睛都没有眨过。
端庄,矜持,饶是在风雨凌虐中站了许久,那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一眼望去,仿佛仍是曾经那个高高在上骄傲从容的关家名媛,没有半分狼狈。
直到面前的雕花大门从两侧被缓缓打开,刺耳的声音穿过雨幕。
“关言晏,你还有脸来!”年轻的女孩儿噙着愤怒撑着伞几步就冲到了她的面前,“你看看关珩对我爸爸和妈妈都做了些什么,你现在怎么还有脸来求我爸爸把肾给你们?!”
求这个字眼像是一把利刃,一下就刺进了胸膛,尖锐而锋利的凌迟着。
言晏眉眼未动,只是看着跟在樊榆身后出现的女人,嗓音淡漠没有任何起伏,“我不是来求你们的。”
樊榆顿时可笑的看着她,“关言晏,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是放不下你那所谓的骄傲自尊!”
她至今仍记得上一次南深哥哥维护她的样子,说着便要准备动手,却被身后的女人叫住了,“好了小榆,”良黎撑着伞来到她身侧,淡淡道,“你先进去。”
樊榆一跺脚,“妈!你该不会真要答应她吧?!”
“听话,先进去。”
女人身上穿了件紫色旗袍,肩上披着一件貂绒披帛,从头到脚都透着一种贵太太的雍容和富贵,在对自己女儿说话时,眉目却又都是柔和的宠溺。
言晏从头至尾都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们,红唇微微抿着,看不出在想什么。
樊榆最后也只能愤恨的瞪了她一眼,然后才撑着伞又进到了院子里。
直到见自家女儿的身影进入别墅,良黎才回过头来看着面前容颜婉静的女人,“四个小时,你不用再等了,”冷声道,“天逸不会见你的。”
言晏淡淡的垂下眸,“让我跟他说几句话就可以。”
女人态度如往的坚定,五官也像是沁着雨夜的冷,“如果你是想聊你姑姑的事,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这件事不可能。”
言晏只是看了她几秒,然后才将手里被包装袋装在一起的文件和U盘都递到她面前,“这是当年那件事所有真相的证据原件和备份,”抿了抿唇,“当然,监控记录也都在里面。”
良黎几乎当即就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言晏唇角勾了勾,掀眸看着她,“这么多年,你和樊天逸之所以忌惮我姑姑,不就是因为这个么。”那模样比起威胁,倒更像是在谈判,“只要樊天逸点头,我可以把它交给你。”
那语气几乎是这么多年来面对他们时前所未有的平和。
没有争锋相对,没有咄咄逼人,亦没有出言相讥,但同样,也没有她预料当中的摇尾乞怜卑躬屈膝。
良黎一下就挑起眉,冷嘲的看着她,“我还以为,你是来求我们的。”她看了那文件袋一眼,却没有接过,“怎么,天逸只是不肯为你姑姑捐肾,你就要用当年的事情来威胁我们吗?”
雷雨交加,吹来的风直接将那些发丝都贴到了她的脸上,手指微微收紧,“不会。”
“你当然不会,”女人冷冷的笑着,“你和关珩把关家的名誉看得那么重,要曝光你们早就曝光了。”她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如今她们还能把她怎么样,脸上的笑容像是带着刺一般,“其实你也清楚,当年的事情一旦被挖出来,你姑姑一样会受到伤害,不是么。”
那是胜券在握的眼神。
昏黄的灯光夹杂着那些没有温度的雨帘落下,有种无端的冷。
她身后那些别墅的保镖始终雷打不动的站在铁门后,像是一个个无情又冷漠的守卫。
言晏睫毛微微颤动着,她抿着唇,那只拿着资料的手又缓缓落回了身侧,还是那句话,“你要怎么样才肯让我见他。”
良黎怒极反笑,“关言晏,需要我给你细数这些年关珩到底都做了什么吗?”她看着女人那张清秀又冷漠的脸,浓稠的讥诮从心底漫开,“我们欠关家的债早就还清了,是你姑姑这么多年不依不饶,非要把我和天逸逼死才肯甘心,凭什么如今她要死了我们还得去救她?”
她是真的不解,事到如今她怎么有脸提出这样的要求,“你们不觉得这样太可笑了吗?”
透过雨帘,言晏可以清楚的看到女人脸上的讽刺和嘲弄,但更多的是对她的不满控诉和愤怒。
其实夜晚的光线不算明亮,但她能感受到。
言晏忽而就笑了出来,“你说得对,欠的债可以还,”雨声几乎大得要淹没她的声音,直直的看着她,“但人命,该拿什么偿?”
良黎脸上的讥诮顿时僵住了。
人命,自然血偿。
红唇死死咬着,“所以她活不了,就活该剥夺别人幸福活下去的权利吗?”良黎就站在那儿,看着她既好笑又讽刺的笑出了声,“你看,到现在你们都一直在扮演着高高在上谴责者的身份,可是你们又有什么资格来谴责我们?你们至今都从未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面容覆着更深的冷漠,“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想利用我和天逸的愧疚,救回关珩的命罢了。”
“错误……”
言晏心底用力的咀嚼着这两个字,那些被雨帘遮挡住的路灯影绰的落下,地上的影子也被拉扯得模糊,握着伞柄的手用力得像是在极力的克制什么。
但她脸上仍是笑着,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只是看着她,“如果我说我们错了,樊天逸会愿意捐出一颗肾吗?”
“天逸已经说过了,他不会捐肾的。”良黎冷漠的看了她一眼,“事到如今这样的局面,我不指望你和关珩能原谅我,但是你也别指望,我们会救她。”
早在来之前,她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但此时那声音仍像一把尖锐的刀,无孔不入的刺进每一处皮肤,就在良黎转过身的一瞬,双膝重重的落在地上,天边一道炸雷响起!
“樊太太,”漆黑寒冷的夜,像是连光都不见,唯有那清晰的嗓音径直穿过雨幕在夜里响彻,“是我错了!”
良黎猛的怔住了。
回头直直的看着那跪在雨地里的女人,眼眸中是浓浓的不可置信。
雷霆闪烁夜雨倾盆,那些所谓的尊严自尊,终是在这个雨夜被炸得支离破碎。
言晏背脊笔直的跪在那里,浑身暴露在雨夜中,那些无情冰冷的雨水顷刻便湿了那张脸,泪眼模糊的双眼近乎没有焦距,她说,“我求您,救救我姑姑……”
空气中仿佛只剩下了雨水砸落在地上的声音。
眼前的画面骤然被一道车灯闪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遍地是血的雨夜,那么多血,哭声喊声求救声,在耳边全部凝聚成了关珩懦弱无助的哭喊,【哥,哥……嫂子,你们醒醒!】
“言晏,”女人去而复返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关珩一直对我说,这世上是存在报应这种东西的。”
报应。
又是一道惊雷,短暂的白光自天边炸开,连同心脏也被炸得血肉模糊。
“是,是我错了!”模糊的视线甚至看不清面前那双一尘不染的高跟鞋,言晏重重的就朝着她磕下了头,“是我和姑姑错了,只要樊总愿意做手术,我向您保证,从此不再出现在你们面前!”
女人置若罔闻,她说,“现在,不过是轮到她罢了。”
“是……是我们错了,是我们罪无可恕罪该万死,”那磕到地面脸上流淌着的一时不知道是水还是泪,“我求你们,救救我姑姑!”
指尖死死的扣着地面,渗出的血迹顷刻便被雨水融去,【不要睡,哥……嫂子,我求求你们睁开眼看看阿珩……不要睡……】
黑色的雨伞早已落到一旁,倾盆的大雨直直的砸在她身上,像是一把把从天而降的凌厉的刀子。
“言晏,你姑姑这些年作恶太多,”良黎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可能这就是上天给她的报应。”
找不到一颗合适的肾,连老天都不给她活命的机会。
“我求您,让我见一面樊总……”几乎是每说一句话,她的头就往地上磕一次,那一下一下,重到额头直接被磕破了血似也毫无察觉。
【言晏……不要看……姑姑求你不要看……】
女人的声音只是冷漠,却像一股寒意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关珩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过都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是我……都怪我……是我自作孽,才害死了我哥和嫂子!】
画面里那些猩红的血色顷刻染红了双眼,那凄厉的惨叫伴着剧痛顿时从心脏蔓延至全身,女人跪在雨地里的身形几乎摇摇欲坠,像是下一秒就要倒下。
“言晏!”聂南深刚下车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当即连伞都顾不上打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直接将险些倒在雨地里的女人抱在了怀里。
聂南深一张脸顿时就难看的阴沉了下来。
那身体冰凉得几乎没有温度,头发都被雨打湿了贴在惨白的脸上,一双眼紧紧的闭着虚弱憔悴得毫无生气。
一旁,手里拄着拐杖的聂老爷已经来到了大门前,身后跟着一名撑伞的管家。
他低头看了一眼被男人抱在怀中已然已经昏迷不醒的女人,不悦的皱起了眉,沉声吩咐,“南深,把言晏带回去。”
聂南深当即也没有心思再管良黎,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就把女人从地上抱起大步往车里去,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周身都溢着一种紧张和心疼交织在一起的冷寂。
他们开过来的车就停在不远处,车灯越过雨帘直直照来,最后随着引擎的再次发动,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弧度又再次消失在雨里。
良黎还愣在那儿,看着面前那只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威严气场的老人,握着伞柄的手不由紧了紧,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但语气还算客气,“聂老先生。”
说话间那撑着伞的身形不着痕迹的挡在了聂老爷的面前。
聂老爷却连眼风都没从她身上扫过,那话语更是冷漠毫不客气,“让开。”
作为这么多年的樊太太,良黎何时被人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脸色一阵青白交错,但仍是耐着性子,“聂老先生,您不用进去了,天逸他不会……”
拐杖重重落地的声音,毫不留情的打断了女人的话,“他樊天逸要还是个男人,这里就没你说话的份。”
那中气十足的嗓音足够让人心底一颤,良黎也终于因那话语里毫不掩饰的轻蔑生了些怒意,却又不好发作,“聂老先生,我知道言晏是您的孙媳妇,刚才让您看到这样的场景您心生不快,这点我很抱歉。”
聂老爷一声冷哼,“你也知道那是我聂家的媳妇。”这才不温不火的扫了她一眼,“就算你痛恨关珩,言晏也是希辰的女儿,”冷声道,“你就不怕亡人泉下有知吗。”
仅凭这句话,就足以听出是动了怒气。
良黎咬了咬唇,脸上顿时闪过一丝苍白的难堪,但仍是道,“聂老先生,您是明事理的人,她跪下来求我,我就必须要答应吗?”缓缓吸了一口气,方继续不卑不亢的道,“这么明显的道德绑架,我相信您不会看不出来。”
聂老爷显然没有心思和她废话,收回了视线漠声道,“你觉得我今天来,是和你讲道理的?”
良黎脸色微变,见两人不顾她的阻拦抬脚就要进去,当即声音也冷了下来,“聂老先生!”
几乎是她一出声的同时,那一直站在铁门后的两名保镖霎时就站了出来将去路拦住。
聂老爷看着面前如铁壁般的两个年轻壮汉,当即便笑了出来,“樊太太真是好大的威风!”一记冷厉的视线便朝女人扫了过去,不温不火的讽刺,“怎么着,在我面前,还想端出你樊太太的架势来?”
大概是那眼神中的威慑力太足,良黎心底微骇,她自然是知道,外人多少会忌惮着她樊太太这个身份,但在这个老人家面前却是不值一提。
不过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未经世故的小女孩,不至于会被对方的气场所吓到,“我说过,天逸不会捐肾给关珩,”她看着面前年迈却威严十足的老人,态度仍是没有丝毫退缩和胆怯,“今天就是谁来了也没用。”
“好,好!”连着两个好字脱口而出,聂老爷看了她一眼,一声冷笑,“我倒是要看看,这些年樊天逸给你长了多少本事!”
说完拐杖在其手中狠狠一跺,也不顾那些人的阻拦,直接便抬脚走了进去。
说是拦,但那两名保镖显然也不敢真的动手,不说对方只是个老人,做他们这一行的,多少都有听过聂家的名声,聂老爷虽退隐江湖多年,但该有的气场和威严都还在,尤其是经历过真正战场上生杀予夺的,只一个眼神过去,那两名保镖举着的手便又讪讪的收了回去。
良黎脸色一变,这才意识到聂家老爷是动了真格非要见人,立马抬脚就跟了上去。
樊榆刚从厨房端着水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那已经来到客厅的聂老爷,诧异道,“聂爷爷?”
说着便放下了水杯欣喜的迎了上去,两手撒娇般的挽上聂老爷的手臂,“您怎么来了啊?”
聂老爷只看了她一眼,“你父亲呢?”
樊榆一怔,还没说话,就见自己母亲匆忙焦急的从外面进来,“聂老先生,您不用进去,天逸他不会……”
话音未落,低沉儒雅的声音就从楼梯上传来,“聂老先生?”
虽然是在家里,樊天逸身上仍穿着那一身白色衬衫和西装长裤,熨帖得一丝不苟翩翩儒雅温沉。
说话间男人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鼻梁上始终挂着那副无框眼镜,英俊的五官看不出情绪。
“樊先生,”聂老爷双手在身前拄着拐杖,一动不动的看着他,面容冷沉而严肃,“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和我这个老头子聊一聊。”
良黎就在其身旁,闻言下意识就叫住了他,“天逸……”
“怎么,”聂老爷却看也没看她,只是盯着眼前五官温淡的男人,冷言嗤笑,“樊总在家里,连和我这个老头子说两句话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那声音并不大,但讽刺意味很浓,再加上是从聂老爷口中说出,针对的意思就更是明显。
良黎一张脸顿时白了白,还想再说什么,就见男人已经侧过了身体,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始终没有变化,言简不失客气的两个字,“您请。”
那态度不说有多恭敬,但起码的尊重还是在的。
聂老爷看了他一眼,鼻尖溢出一声冷哼,方抬脚往楼上去。
男人刚要跟上,手臂就被拉住了。
良黎手指紧紧的拽着他的衣袖,“天逸……”
樊天逸低头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吩咐一旁的佣人,“给聂老先生泡壶茶。”
说完人也上了楼。
良黎怔楞的站在那儿,红唇死死咬着,直到耳边响起樊榆的声音,“妈,”女孩儿面露疑惑看着她,有些委屈的道,“聂爷爷是不是也是为了关珩的事来的啊?”
今天聂爷爷来的时候那个样子好凶,都没有好好看她一眼。
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聂爷爷这个样子。
良黎也只能看着她,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脸上强行扯出一抹笑意,“放心,你爸爸不会答应的。”
是啊,他怎么可能会答应呢。
如果不是关珩,他们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那么恨她,怎么可能会答应。
可是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良黎心底一下就涌出了诸多的不确定,慌乱,无措,或是其他。
书房的门自身后被带上。
聂老爷带来的管家也留在了楼下,整间偌大的书房只有他们两人。
樊天逸看着那站在书房中央的老人,手中握着那支年代已久的拐杖,光站在那儿就有种岁月沉淀却又说不出来的威严厉色,甚至不仔细看,从那遍布着苍老皱纹的脸旁也只会当做他是一个普通的年迈老人。
樊天逸抬脚走了进去,朝一旁的沙发对其做了个简单的手势,“您请坐。”
那态度不卑不亢,从容镇定,不会令人不舒服,礼节也恰到好处。
聂老爷却只是看着他,不算明亮的灯光铺洒而下,搭配着房间内的装修风格显得有种压抑的死沉,和面前这个男人身上那种无声的冷漠如出一撤。
从他出现在樊家,再到现在,这个男人脸上始终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像是意料之中,又像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于是那视线逐渐从审视变成了打量,“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没变。”
见老人没有要坐下的意思,樊天逸温淡的脸庞笑了下,“我没猜错的话,聂老应该是为关珩的事来的。”他单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淡漠的嗓音没有丝毫起伏,“那您应该清楚,我不可能同意。”
聂老爷盯着他的脸,同样不温不火的道,“那你应该也清楚,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言晏不会来求你。”
他勾着唇,薄削的五官噙着些许讽刺的不屑,“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