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怒火

敬临回寝宫前,路过御花园,远远便瞧见五皇姐乐平公主正坐在凉亭里。乐平虽是庶出,却因母族在朝中位高权重,颇受姜王看重,因而性情高傲。整个姜王宫,只有她处处看敬临不顺眼。

旁人说敬临练字勤奋,她便花费数日时间练字,直到将一手簪花小楷练得深得姜王赞赏才肯罢休;旁人说敬临舞跳得好看,她便穿上舞鞋整日练舞,就算把脚磨破了也不肯罢休。

从小到大,这样的事数不胜数。如今敬临远远瞧见她,就先头疼起来,不等被她发现,便连忙拉了侍女,打算偷偷溜走。

只是才走了几步,仍是被乐平发现了。她从凉亭起身,遥遥喊了声:“敬临。”

敬临听到她的声音,便不由得头皮发麻,稍稍缓了缓神,才转过身去笑盈盈道:“五皇姐今日怎么得了闲,在这里赏花?”

为了能比敬临比个高低,乐平整日不是在学那,便是在学这,甚少有闲着赏花的时候。乐平听得出来敬临是在暗戳戳嘲讽她,但如今她根本不屑,上下扫了敬临几眼,露出几分笑意,“我听说,父王应允了你与陈国质子的婚事?”

她眼底笑意渐浓,带着几分讥诮。“我还以为你会挑选什么样的佳婿,原来就是这样的。”

她眼中的嘲弄太过明显,敬临脑中的那根弦猛地断了,她想也不想就说:“总好过皇姐倒贴都没人要。”

苏辞孤高,对旁人都是一副清冷模样,唯有对敬临能露出几分笑意。乐平自然不服,得了空便前往夕颜殿。只是苏辞每每对她不假辞色,宫人不少人便笑话乐平公主倒贴也得不了好脸色。

这事是乐平心头的一根刺,平日里没有谁敢在她面前提起。偏偏她今日惹了敬临不快,敬临张口就来,毫不留情戳破了她堪堪维护着的自尊。她抬手就要扇敬临一巴掌。

可她偏偏忘记了,敬临从不是任她欺辱的宫人,面对她挥来的巴掌,敬临不避不让,一把抓住她手臂,然后再狠狠甩开。

乐平猝不及防,被她推搡在了地上。她瞪大眼睛瞪着敬临,半晌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敬临倒不是有意的,也没想到一向耀武扬威的乐平这样“弱不禁风”,此刻理智回笼,也生出了几分愧疚。她朝前一步,对乐平伸出手,想要拉她一把,却被乐平狠狠一巴掌拍开,“我不要你管!”

乐平眼睛都红了,死死咬着唇望着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敬临脾性也上来了,看都不看她一眼,甩手就走。

傍晚,王后便将敬临传召到寝宫,责备了一顿。

敬临委屈得不得了,将被乐平拍得红肿的手背露出来,“她故意等在御花园,就是为了找我麻烦,我能怎么办?”她的母亲,姜国的王后,是一位端庄大气的温婉女子,平日里虽然也骄纵着她,但遇事却一碗水端平,从不包庇她。

乐平与敬临的暗中计较,王后向来只当是小孩子的胡闹。可今日乐平跑到她跟前大哭特哭一番,说敬临欺她是庶出的公主,有心折辱她。而她的母妃荣夫人不但不安慰,反而将她痛斥一顿,气得乐平将自己关在房中,连晚膳都不曾出来。

王后连忙让宫人取来药膏,为敬临涂抹。她动作轻柔,一边轻轻吹着气,一边对敬临道:“可你也不该众目睽睽之下,将你的皇姐推搡到地上。”她轻声叹了口气,“荣夫人的父兄皆是朝中重臣,你父王还处处指望他们,你就算有气,也不该当众给她难堪。”

敬临张口就想反驳,明明是她想当众扇我巴掌。可当她的目光落在王后紧蹙的眉心时,便将所有的不满都悉数咽下。

母后出身不比荣夫人,虽有姜王的宠爱,在宫中却处处谨慎行事。敬临自幼长在她身边,最是清楚这一点。

“你的婚事……”王后才开了口,敬临就急忙道:“母后,我喜欢他,非他不嫁!”

王后眼底有淡淡的愁绪翻涌,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敬临有些不安,左手勾着王后的衣袖,轻轻晃了两下,小心翼翼道:“母后,您生气了吗?”

王后摇了摇头,“你自幼就有主见,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不需要人提点,你就全明白。”想来姜王宠爱她,也是因为她聪颖过人。“母后只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下去。”

身为母亲,她自是希望她能一生无忧。只是苏辞的身份到底非同寻常,她只希望敬临将来不会为今日的决定后悔。

敬临微微嘟起嘴,她才不是无忧无虑的,只要乐平一天看她不顺眼,她就没法无忧无虑下去。

但这话没法对母后说,她便拉着母后的手撒娇:“有父王和母后宠爱着敬临,敬临自然能无忧无虑下去。”

从母后宫中出来,敬临迎面撞见二王兄。

二王兄刚从宫外回来,喜滋滋拿着两幅画轴。敬临与苏辞的婚事已经传扬开来,二王兄敛了面上的笑意,问:“你当真想清楚了?”

姜王子嗣不少,但敬临平素最亲近二王兄,此时见着二王兄面上的慎重,敬临也不由得郑重回答:“我想清楚了。”

她漆黑的眼眸如同月光下的湖水,波光粼粼,很是好看。二王兄叹息一声,“苏辞如今的处境,想必不需我多说,你都明白。”

二王兄素来开朗爱玩,天大的事落在他面前也难改他脸上笑意。敬临知晓他是疼爱自己,才会这样不厌其烦。她重重点头,“二哥,我明白的。”

敬临素来有主意,从不会冲动行事。二王兄知道她性子,也知道多说无益,于是脸上重新展露笑意,摸了摸敬临的脑袋:“真是没想到,我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不日就要出嫁了。”

他虽然是笑着说的,可语气里的低沉酸涩却是藏都藏不住。

敬临也被他勾起了一抹愁绪,叹息一声,道:“日后二哥府里要是揭不开锅了,我一定会接济你的。”

二王兄从小就爱找借口出宫,每次回来都耗尽钱袋子,收罗了一大堆破烂玩意儿。为此,姜王没少说他。可他依旧是我行我素,抵死不改。

——敬临这是在变相祝他将来穷困潦倒。

二王兄气急,抬手就敲了敲敬临的脑袋,没好气道:“看将来谁接济谁吧!”

这样一闹,先前的愁绪到底荡然无存了。

只是敬临到底忽略了她与苏辞的婚事带来的冲击力,也不曾想到,除了母后与二王兄,大多数人都毫不掩饰对这桩婚事的不满与厌恶。

大王兄沉稳敦厚,但见着她却紧锁眉心,“苏辞虽然身为质子,但他始终野心难消,你贸然求来婚事,只怕将来祸患不少。”

三王兄急躁冒进,素来与大王兄观点不合,但此时也与大王兄一样,对这桩婚事极其不满,“你是姜国的公主,难道还怕嫁不出去么?怎么偏偏就挑中了那个苏辞?”

这还是与敬临亲近之人的说辞,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更多人对这桩婚事表达了不满。唯有敬临始终沉浸在婚事已定的喜悦中,于睡梦中都带着甜蜜的笑意。

翌日清早,敬临给父王母后请过安后,便急匆匆朝着夕颜殿而去。乐平看着她急不可耐的背影,眼底的怨恨难平几乎藏不住。“婚事才刚定下,便这般按捺不住,哪还有半点儿公主的稳重?”

她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在场请安的众人听见。姜王自然也对敬临这般急切的模样不满,只是听到乐平的话,警告似的望了她一眼。

乐平不闪不躲,理直气壮与他对视。半晌,还是姜王主动递了台阶,“敬临小孩子脾性,难免急躁了些。”

——他对敬临的格外宠爱从来都是不加掩饰的。

乐平心中更气,连行礼告退都不曾,扭头便走了。

敬临对此一无所知,她匆匆奔到夕颜殿,并未入内,而是先去了右侧的院子。苏辞素来勤勉,早起先练一会儿剑,而后早膳,之后便会在廊檐下看书。

清晨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好似为他镀了一层金边。而他神情专注,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敬临素来喜爱他这幅全神贯注的模样,是以常常会小心翼翼坐在他身边,等他看完一页书、恰好抬起目光时,冲他露出一抹灿若朝霞的笑颜。

只是今日院中并未有苏辞的身影。院子不大,敬临转了一圈仍是未曾见到苏辞的身影。她一拍脑袋,转头便进了殿内。

殿中一片幽静,恍若无人。敬临知道苏辞素来喜静,却仍是为此刻殿中的寂静而心忧——实在是太过安静了,仿佛这里不曾住着陈国公子,而是一座空荡孤寂的坟地。

她越行越靠里,却始终不曾见到一个人影。直到她快要行到内殿,在撩起一层层垂落的帷幔后,才看到一个颇有些眼熟的身影出现在帷幔之后。

“和光?”

不大的声音在静谧的殿中骤然响起,帷幔后的人被吓了一跳。而后他快速挑起帷幔,冲着敬临竖起一根手指,轻声“嘘”了一下。

敬临不明所以,却也听话般的止了话声。

和光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才从帷幔之后出来,并带着敬临一路走到外殿。

看着他小心翼翼回头张望的模样,敬临微微挑眉:“你这样小心谨慎,总不会是苏辞在里面藏了什么人吧?”

和光顿时一僵,而后面色苍白的望着敬临。敬临却在看清楚他眼睛的同时,神色蓦地冷了下来,“你哭过?是谁?”

敬临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自从苏辞住在夕颜殿,便不止一个人前来找他麻烦。

都说“龙游浅水遭虾戏,落毛凤凰不如鸡”,苏辞被送到姜国后,就有无数人想要看一看昔日陈国高不可攀的公子如今落寞的样子。有单纯看笑话的,也有想寻他开心的,甚至想欺辱嘲讽一番的,亦是大有人在。

敬临初见苏辞,便是苏辞在院落中舞剑,被一群权贵子弟嘲讽奚落。

有人说:“都说陈国公子辞天资聪颖,勤勉不辍,如今一见,倒是名不虚传。这都到了姜国,仍是不改昔日勤勉。”

还有人说:“只可惜公子辞昔日勤勉,受天下称赞;如今勤勉,却只有我等饱一饱眼福了。”

更有人说:“也不知陈王痛失这样一位勤勉的公子,是否会产生些许的惋惜?”

这话说得唏嘘不已,却只引来一片哄笑声。

如今天下谁人不知,陈王为了新后,亲手将苏辞送来为质。昔日陈国高高在上的公子,如今与阶下囚无异。

而这片毫不掩饰恶意的笑声中,苏辞依旧稳拿手中剑,在一阵掉落的枯黄树叶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他仿佛沐浴在狂风暴雨之中的一叶扁舟,任凭风雨吹打,我自屹然不动。

敬临素来看不惯这群仗势欺人的纨绔,二话不说将他们轰走。

她本以为,苏辞会感激她的出手相帮,谁知这人对她与对旁人无异,淡漠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转,便继续舞剑去了。

可即便他如此冷漠,敬临对他的好奇却不减。她从未见过这般宠辱不惊之人,讶然之余,好奇更多。于是此后便时常以此为借口,厚颜留在夕颜殿中。

而夕颜殿有了她的庇护,也逐渐少了很多是非。

可今日,苏辞的随从,却红了眼睛。

敬临只觉得一团无名的怒火在心头焚烧。她知道落英宫中有不少人都不喜苏辞,尤其是三王兄,几乎将厌恶敌视摆在明面上。但看在她的面子上,三王兄及他手底下的那些人,甚少会主动招惹苏辞。可如今……

她掐着手心问:“到底是谁?”

和光被她冷下来的神色唬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没……没谁,真的没谁……”

可敬临却根本不信,心头的那团怒火越烧越旺,烧得她冷静全消,“说!”

和光却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眼中有泪光闪烁:“公主,求您救救我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