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雨不紧不慢,没有夏天的雨那样猛烈,却能将冰冷浸润骨髓。它的温和是一种淡漠的暴力。
淋雨的狗狗有种楚楚可怜的落魄,耷拉着耳朵、瑟瑟发抖。
但流浪犬眼睛平视前方,挺直了湿漉漉的腰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因为它明白示弱没有用,那只是无效的表演。
心软的神不会从天而降,甚至不曾出现在它的生命里。
流浪犬避雨的小树与滑滑梯相隔数米,森乌仍然觉得不够安全。
大黑猫圈住小狸花,恨不得拿浓密的皮毛盖住陆余,耳朵竖得笔直。
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狸花猫却不老实,探头探脑的。森乌有些无奈,乖崽这是想跟那只危险的流浪犬搭话了。
仿佛在验证它的猜测,小狸花清亮的喵喵声响起:“你好,要到
滑滑梯下方还有一个宽敞的空间,虽然比不上它们待的亭子干爽,但好歹头顶有亭子遮挡不被雨淋。
将来大家都是邻居,搞好关系没坏处啦。但流浪犬动也没动,眼神都没给它一个。
延绵不绝的秋雨里,猫与犬各据一方。它们警戒它,它同样警戒它们。陆余想了想,决定先迈出交朋友的第一步。
交换姓名。
“喵叫陆余,你叫什么名字呀?”热情的狸花猫又碰了个硬钉子。流浪犬保持沉默,对它的提问充耳不闻。
好在尴尬没持续太久,猫咪细细的叫唤声很快被淅沥的雨声淹没。
看来恶狗兄没有交朋友的打算。陆余尴尬地拿爪子抹抹胡须,挠挠后脑勺。
对无视它的流浪犬,狸花猫有独特的方式报复对方,既然你不说话,那就别怪喵用江湖名号称呼你了。
猫帮成员如此称呼流浪犬,以它的外表和打架风格给它命名,凶恶的大狗,简称恶狗。没有任何歧视的含义,仅仅因为对方从不自报家名。
“叫喂感觉不尊重它,恶狗,多么威风的一个名字,它应该感谢喵!”阿虎说得头头是道,叫猫信服。
下属猫不觉得有问题,举爪欢呼:“首领英明,跟狸花大人待久了,您也变得有学问了呢!”
陆余后来知道这事,心情沉重地搂住奶牛猫的肩膀:其实吧,喵没有教过你学问。你以后一猫做事一猫当,ok?
阿虎:喵。
当当当,小狸花快把爪子挪开,领主正向猫杀气腾腾地走过来。
啊啊啊,要杀猫啦!
小公园重新恢复安静,外面街道的动静被衬托得愈发清晰。汽车驶过溅起水花,鞋底踩过湿漉漉的地面。
“开不开心?你就喜欢下雨天出门玩。”随着明朗的笑声,一个牵着狗狗的人类路过。
牵绳的人类撑着一把深蓝色大伞,柯基犬身上套着明黄色的雨衣,屁股一扭一扭,从背影就能感受到它的快乐。
陆余下意识瞅了流浪犬一眼,恶犬终于有了些反应,望着一人一狗逐渐远去的背影,它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乖崽?乖崽?”不久后熟悉的叫声传来,陆余支棱起耳朵,看见陆糸匆匆走进公园,手里拿着一套小雨衣。
糸糸!喵在这里!陆余从滑滑梯的亭子探出脑袋,一迭声喵喵叫唤,让张望的陆糸能定位到它所在的位置。
陆糸展颜一笑,小跑来到猫咪们面前。细心的大黑猫把小狸花叼回亭子里,给它舔掉鼻尖滴到的雨水。
“走了,回家。”陆糸抖开雨衣,给大黑猫披上,小狸花爬上他的肩头趴好。
抬起下巴让人类给它系扣子,森乌的猫脸上闪过一丝忍耐。它不愿意爬上人类肩头被带着走,陆余不愿意它淋雨。
小狸花杏核眼一瞪,森乌就妥协了,想出忍耐人类给它穿雨衣,它自己走回家这个折中的办法。
“大黑,你这个样子还挺可爱的嘛。”扣好最后一颗扣子,陆糸稍微后退两步,欣赏大黑猫此刻的模样。
雨衣是q版青蛙的款式,两只椭圆的黑眼睛耷拉在头顶,与大黑猫面无表情的脸形成鲜明的反差。
陆糸摸着下巴啧啧赞叹,如果脸上没憋着笑,他的夸赞会更有说服力。
两脚兽愚蠢的笑真碍眼。黑猫领主冷冷瞥了眼人类,视线一转落在陆余脸上。猫听话穿了雨衣,小狸花开心吗?
开心!陆余眨了眨眼睛,男朋友好可爱。喵要多看一会,把这个画面刻进心底。
唔,乖崽喜欢。
迎着狸花猫亮晶晶的眼睛,森乌骄傲地挺起胸膛,走来走去展示自己。
没错,就这样看着猫,把注意力都放在猫的身上,不要挪开眼睛。猫会感到非常高兴。
心不甘情不愿的大黑猫突然画风一转,变成开屏的孔雀,陆糸悻悻收起手机,没意思,这只猫已经失去了嘲弄的价值。
不过没事,乖崽在他这边。陆糸收拾好心情,笑着想跟小狸花贴贴脸,一转头笑脸瞬间裂开。
陆余趴在他的肩头,一颗心老早出走了,脑袋巴巴向下探,恨不得伸到大黑猫那儿。
两只猫咪一上一下隔着他对话,小狸花喵喵不停,大黑猫低沉地回应,他活像个人形电灯泡。
陆糸攥紧拳头,这时候,他不觉得喵叫声如神仙奏乐,只觉得吵闹。
陆余:喵喵喵。
拐出公园门口之前,陆余撑起上半身对小树下的流浪犬大喊:“拜拜!滑滑梯空了,你去躲雨吧,淋雨会生病的!”
对于流浪动物来说,生病是件极其危险的事。生病会虚弱,虚弱就抢不到食物,没有食物就要饿肚子。
目送撑着伞的人类带走两只猫,听着对方欢声笑语,直到声音远去,流浪犬才默默起身,来到滑滑梯下方,蹲在湿润的沙子上。
至少来自天空的降雨停止了。
狸花猫问它有名字吗?
很久之前也许有吧。
似近若远的记忆里,有个人类以一个固定的音节呼唤它。摇着尾巴跑过去,对方会哈哈大笑,用温热的手掌拍拍它的脑袋。
人类有一片宽阔的树林,里面猎物很多,人类会骑着马,和它一起纵情奔跑。
只要叼着猎物回来,它就能获得夸奖的拥抱和抚摸,以及一顿丰盛的晚餐。
如果没找到猎物,人类就会摇头叹气,第二天的训练会变得更艰辛。
回忆到这里,流浪犬抬起爪子看了半晌,仿佛在憎恨自己太弱了一般,狠狠拍了下沙地。
它很努力,拼命寻找更多猎物,高声吠叫通知人类。它想永远待在人类的身边,听见它的名字,感受他的抚摸。
哪怕人类偶尔才这么做。
哪怕大部分时间,它只是孤孤单单训练,或者待在铁笼中,看别的同伴被牵出门,抢夺人类身边的位置。
流浪犬悲伤地发现,它不是他唯一饲养的狗,他却是它唯一的归宿。
然后有一天,这个归宿消失了。事情的发生是有征兆的,一只比它年轻、比它健壮的犬出现在人类身边。
相比那只活力四射的犬,它上了年纪,浑身伤痕,动作没从前敏捷,人类的猎场不留没用的犬。
那个时候,它已经很久很久没从人类的口中,听到那个象征名字的音节了。
流浪犬记得很清楚,也是一个下雨天。昏昏沉沉醒来之后,它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它被树木包围,雨水冲刷掉了气味,找不到回家的路。在树林里待了不知多久,久到它觉得就地安家也不错。
但内心始终有一股渴望,驱使它追寻记忆中被人类皮肤触碰的感觉。
温热的,柔软的,叫它忍不住弯起尾巴摇摆的。
流浪犬最终选择服从内心的声音,尾随上山的人类走出树林,辗转来到小镇。
这里的人类很和善,会温柔地抚摸猫咪和狗狗。它尝试靠近,可看见它的人类要么害怕地跑开,要么挥舞武器驱逐它。
原住民们很紧张,流浪犬对它们如临大敌的态度不以为意,因为它对小镇的地盘完全不感兴趣。
再过一段时间,如果还是没找到记忆中的感觉,它将会离开,去往下一个小镇。
除非它倒下,这趟追寻的旅程没有终点。
“戴安爷爷!食材都准备好啦,您洗了手就过来哦!”肉铺打烊回家的戴安,被邻居家的小孙女叫住脚步。
名叫陈湉的女孩攀在围栏上,冲这位头发掺着银丝的爷爷奋力挥手,生怕对方没注意到她。
“好,爷爷待会就来。”高声应和着,戴安笑眯眯扬了扬手里的排骨,他特意为今晚的烧烤和火锅留的。
陈湉伸长了脖子张望,没看到期待的身影后,她有些失望:“戴安爷爷,乖崽和大黑不来吗?”
她会跟它们分享最好吃的大虾和排骨。给猫咪烤肉,伺候它们吃饭,她很熟练了,无油淡盐,熟透放凉,再放进食盘。
戴安一边开门一边回头叫女孩放宽心:“来的,它们晚点到。”
两只猫咪把小木剑叼回来之后,压得他窒息的愧疚与沉痛终于有了出口。
剩下的生命不再是一望无际的黑,儿子的遗物和照片前的三炷香是灯塔,叫他余生不在孤单中迷了路。
曾是荒野的心扉渐渐长出嫩芽,他也终于敢接受邻居的善意,偶尔与老朋友一家吃饭,享受片刻难得的喧闹。
他要用剩下的时间对两只猫咪好,诉说他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激。它们不仅带回来小木剑,还经常上门陪伴他这个孤寡老人。
想到娇憨的乖崽和冷酷的大黑,戴安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心里暖洋洋的。
他知道的啊,打工换肉吃只是借口,有陆糸家那位大厨,猫咪们想吃什么美味没有?
而且只要猫咪上门做客,陆糸必定让猫咪带礼物过来。一来二去,他们之间的情谊早已超出客客气气的邻居。
戴安把一块排骨包装好,这个待会让大黑猫带回去。咳咳,虽然有些脸大,但容他厚着脸皮以猫咪的爷爷自居。
好吃的必须紧着他的乖猫猫。
喵喵喵。
尾调上扬的猫叫打断他的思绪,戴安扬起笑容回头,小狸花从猫门中钻进来,跑过来绕着他蹭了蹭。
“乖崽,你们来啦?”
小狸花不会独自出现,戴安提起准备好的菜篮子,打开大门,果然在门外看见叼着一袋美食的大黑猫。
不用看,肯定是方大厨的拿手好菜。腌制好了,拆开直接下锅上炉就行。
三秒不见,狸花猫一出门又去蹭大黑猫,大黑猫叼着东西没法舔它,就用脑袋去蹭,两只猫黏糊得不行。
“来来来,爷爷拿。”戴安赶紧接过沉重的袋子,嚯!这份量!大黑怎么叼过来的?
陆先生真是把大黑当一匹马使唤,嘴巴叼着不酸的吗?溺爱猫咪的老人难得生出一丝不赞同。
差点被拽掉裤子的陆糸超大声:您不懂,它力气比牛都大。
陈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见到两只猫咪喜笑颜开,站在原地招手:“乖崽!大黑!跟姐姐走!那边有好吃的!”
听见呼唤,两只猫竖着尾巴跑了,戴安连忙锁好门跟过去,让三个宝贝疙瘩小心些:“慢点、慢点。”
很快,隔壁的院子传出孩子大人的嬉笑声。炭火燃烧,火锅沸腾,食物的香气被习习秋风送得越来越远。
女孩和猫咪率先吃饱,玩起捉迷藏。大黑猫找人一流,女孩藏不住半分钟,藏在树上都能被挖下来。
小狸花作弊一流,叫大黑猫把它往黑暗的角落一裹,女孩上树下地瞪大眼睛找,愣是没发现两只猫的踪迹。
陆余:喵,懂不懂黑色皮毛的含金量。
人类这边也开始了他们的话题。
“老伙计,给你看个东西。”陈湉爷爷拉着椅子坐到戴安身边,给他看手机里的视频。
视频中,一排小狗崽挤在狗妈妈的腹部喝奶,一只只还没睁开眼睛,嘤嘤嘤叫着。
“家里一直冷冷清清也不是个事,我瞅着你照顾两只猫挺高兴的,不如给自己养只狗吧。”陈湉爷爷竭力说服好友。
“这是我儿媳妇家的狗崽,就在隔壁镇,开车过去不到半小时。等狗崽断奶了,我跟你跑一趟接一只回来。”
得知狗下崽子了,陈湉爷爷特意问亲家要了很多照片和视频,让戴安挑一只合眼缘的小狗。
见老友光看不说话,陈湉爷爷急得捅他一肘子,恨不得帮忙做决定:“都是好狗,这只,花纹好看,这只,长得结实……”
戴安哭笑不得,揉揉被捅痛的胸口:“好好好,你把照片发我,我回去慢慢选。狗崽起码一个月断奶,不着急。”
听见戴安松口,陈湉爷爷这才满意,转发视频照片不忘打趣他:“差点忘了,你之前养过猎犬呢,正好,养狗崽专业对口。”
戴安抬头看又高又远的夜空,眼底星光闪烁,养狗啊……想到有个毛绒绒的小家伙等着他,冲他摇头摆尾的,真的有些怀念了。
一顿聚餐宾主尽欢,收拾好饭后战场,戴安负责丢垃圾,陈湉主动要求陪同,两只猫咪保驾护航。
路灯相隔有段距离,因此灯柱与灯柱之间有些区域阴影浓重,在深夜显得格外阴森,仿佛魔鬼噬人的巨口。
丢垃圾的地方恰好就处于这个地带。
趴在森乌的背上,陆余困倦地打呵气。它不怕,什么妖魔鬼怪,森乌一口一个。
陈湉也不怕,一蹦一跳的,跟戴安聊着要给小狗起什么名字。
戴安笑着听她天马行空地说,快走到垃圾处理区域的时候,老猎人眼神一凝,把女孩拉到身后护住。
与此同时,大黑猫跳上围墙,居高临下盯着黑暗中窸窸窣窣的不明物。
一瞬间的失重感驱散了睡意,陆余往前咕涌几下,下巴叠在森乌的脑壳上,露出一个脑袋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