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是你动的手?”
刘景天面上的怒色已是不加掩饰,面颊上火辣的触感还分明清晰,疼倒罢了,只是猝不及防下,面上接过的掌风和下意识的侧头躲闪,都与直面掌掴的屈辱一般无二。
他有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屈辱了?刘景天没有一进门就对自个的妃嫔动手,都算是他颇能自制。
可不明内情的董惜儿在这样的厉声质问下,却满面都是不肯置信,甚至抬头环顾了一圈,仿佛觉着这句质问其实是对着苏允棠来的,陛下只是气糊涂了,下一刻就会发觉看错了人。
下一刻,刘景天的又一句质问便打破了她这希望:“以下犯上,你好大的胆子!”
两人一个是妃,一个是后,这以下犯上,训斥当然只能是她。
董惜儿抽泣一声,这一次是当真打心里发出的委屈难过:“陛下明鉴,妾身岂敢犯上?”
“妾身昨日听闻袁太监打着荣喜宫之名对皇后不敬,特意带了流云绢与玫瑰瓶前来请罪,谁知皇后震怒,扔了流云绢,折了玫瑰枝不够、还令去厄姑娘出手教训!”
“皇后娘娘教诲,妾身原不敢不受,只是陛下也看见了,摔打掌掴……”
不愧是董惜儿,即便在这样憋屈的境遇下,还能用着哀婉的哭腔说的句句分明,最关键处欲言又止,隐忍委屈都是合格的恰到好处。
可叫董惜儿失望的是,她这样优秀的表现,却没能引来刘景天一丝关注,天子甚至都没等她说完,目光便又移回了皇后,关怀的问了起来:“你面上有血。”
董惜儿几近失态:“陛下!是皇后动手打了臣妾!”
刘景天很不喜女子高声耍泼,董氏的呼喊让他厌恶的皱了眉头:“不必你说,朕知道是谁动手。”
他当然知道,皇后不单动手打了人,且用的力气还不小,毕竟他现在面颊上的火热刺疼已经下去了,掌心却还是一阵阵火烧般的发热呢!
刘景天偷偷活动了一下发热的右手,心下也是恼怒,苏允棠这性子当真是一刻也耐不住,堂堂皇后,能叫妃嫔扇了脸就罢了,打人不知道叫旁人代手吗?用这么大力气自个手倒是不知疼,全都叫他受了!
可再是气怒,刘景天也清楚这样的话只能想想,若是当真出口,只怕所有人都要认定刘氏天子是得了癔症,当下更是懒得与董氏分辨,只不耐烦道:“够了,下去按宫规处置,日后无朕旨意,不许再踏足永乐宫一步。”
这样诡异的情形,别说董惜儿了,连苏允棠自个有些看不懂,要是董氏打她的时候被刘景天撞见还罢了,这态度还算勉强能找到理由,可眼前这情形,流云绢就大咧咧扔在廊下,董氏被去厄可怜兮兮的压在地上,带来的宫女梅花跪在一旁又哭又求,吵得隔着窗子都能听见──
就是苏大将军复生,只怕都要拦她一句别干得这样明显。
刘景天是怎么清楚真正渊源的?
更莫提,刘景天对她的袒护,比起关心,反而是憋闷烦怒更多些。
事出反常,必有妖。
苏允棠没有出声,只默默看着董氏委屈分辨,失态叫喊,直至被一道圣谕逼得不忍辱退下,狭窄的内间又重新恢复一派平静。
可刘景天却还未完,屋里安静下来后,他又发觉自个只站了这么会儿就觉着累,再看一眼对面,便明白了——
不是他累,是面前浑身紧绷、风骨挺直的苏允棠累了。
再一瞧,这么逼仄的里屋,想寻个舒服坐处都难。
刘景天皱眉,将候在一旁的李江海叫了来:“你是怎么办差的?朕只叫废去中宫廪给,不是废为庶人,宫人呢?炭火呢?这永乐宫怎么就成了冷宫,连下脚处都没有?”
李江海被训的满面懵,这不是都陛下你的意思吗?要不是因为体察上意,宫务府那一群人精子,哪里敢叫袁太监这个明摆的荣喜宫走狗领这永乐宫的差?
可对着陛下,实在是没道理可讲,为了不出差池,李总管认罪之后还是硬着头皮问道:“陛下的意思,皇后娘娘的廪给要如何章程?”
刘景天暗暗叹一口气,可为了缓解浑身的疲乏,也只能明白道:“不违中宫制都可。”
后位往下,不违中宫制的,那不就是贵妃了?
以往这宫里除了太后陛下,就是皇后娘娘最尊贵,现下收了皇后廪给,又按照贵妃娘娘的份例,放在这宫里仍是独三份的,那还算是什么幽禁?
李江海瞠目结舌:“那这圈禁……”
刘景天有些不耐烦:“自然不变!朕说得还不清楚不成?圈禁宫中,静思已过!”
皇后这身子虚成这样,不圈在椒房殿里老实养病,难不成还东奔西走牵连他受苦受痛吗?
李江海顺着这话,也偷偷瞧了一眼风骨峭峻的苏允棠,确实,皇后娘娘这模样,哪有一点反省思过的样子?当真就这么把圈禁也解了,陛下的脸还往哪儿搁?
李总管连连答应,应诺之后,又转身朝苏允棠拜了一拜:“是小人办差不利,叫皇后娘娘受了委屈,娘娘恕罪。”
这话看似请罪,其实是给苏允棠搭了一副梯子,毕竟陛下都这般主动宽宏,若是苏允棠有意退让,便可以顺着这话开口缓和,顺势与陛下重回于好。
在刘景天面前说这话是冒了风险的,苏允棠心中承了这份情,可她并不需要什么台阶。
她只是有些歉意的朝李总管笑了笑,只是自顾拿着帕子擦了擦面颊,果然看到了一道红色的痕迹,不过不是血,只是她刚才揉搓玫瑰花瓣时沾染的嫣红汁液。
刘景天这时也看清了帕上痕迹:“总归是破了皮,最好还是上些伤药。”
妃嫔的甲套,倒不至于如战场上的兵器般故意沾染污秽,只是稳妥些也不出错。
苏允棠眸光一冷,面上却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眼下这椒房殿里,哪来的伤药?
刘景天当然也记得他不许侍药局来人的吩咐。
他皱眉揉了揉额角,又不得不亲口收回了昨天才刚下的口谕:“林医正那儿子你是用惯了的,他也开了方子,先熬出来出来祛了风寒,你这带下的毛病朕记得也有许久了,怎的还没好?你之前吃的什么药?手上可是没有?也叫人送来赶紧用上。”
最叫刘景天难受的就是这个月事!
旁的地方就罢了,他多年征战,疲惫无力撑一撑也能习惯,膝上的暗伤大半时候都好好的,只是在苏允棠踹人上药时才刺疼酸胀一回,总还有个缘故,
可这下腹的月事,却是毫无缘由,全无规律,时不时就是一阵坠疼,腹中像是扎了一把尖锥,半夜绞的他恨不得在床榻间团成一团,一疼冷一阵燥,扰得人心烦意乱不说,身下还总是黏腻腻的不爽快——
女子怎的这样麻烦?
他以往也见过苏允棠月信时的模样,拧着眉头靠在床榻软枕上,腰腹间不分寒暑的缠着温热的药包,外头还要再盖一层被子休息。
可也就是如此罢了,皇后从不为月事耽搁宫务,至多就是比平日里虚弱些,面圣时愈发寡言冷漠,并没有这样难熬。
想来也是,世间女子月月都要经受的事,能有多要紧?
这一次这般要命,八成是因为圈禁之中,加上阿棠迟钝不觉,没吃药丸汤饮的缘故。
刘景天在这头严肃思考着女子月信,对面苏允棠却是满心不解。
刘景天这莫名的反复,没让她感动,倒像是看到了来给鸡拜年的黄鼠狼:“陛下这是何意?”
刘景天闻言抬眸,忽的认真看向了她,反问一句:“阿棠不知朕是何意?”
平心而论,刘景天这句问话并不严厉,口气轻缓,眼眸专注,面上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的弧度。
但就是在这样温和随意的注视下,苏允棠却是眸光一缩,毒蛇攀过脊柱,从脚底生出一股刺骨寒意——
她刘景天的目光里,察觉出了杀意——
刘景天想杀她?
为什么?她知道什么?
这个时候刘景天怎么敢对她动手?他疯了吗?
虽然震惊莫名,可这生死之间的凛冽刺激,却也下意识的激出了苏允棠骨子里的血气。
苏家的女儿,从来不会束手就擒,引颈待戮,即便面对的是毫无胜算的天子帝王。
可就在苏允棠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时,刘景天身上杀气却又忽的收敛,快得仿佛压根没有出现过。
早有准备的试探下,刘景天清楚的看到了苏允棠从惊惶震惊到紧张戒备的每一丝转变,也就是这样的转变,让他确认了,苏允棠是真的毫不知情——
他身上的荒谬异状,不是苏允棠主使,一切都与她无干。
判断出这样的结果后,刘景天缓缓收回目光。
他身上的情状实在是诡异无稽,宁可信其有,想来也只有一些巫蛊邪术的邪魔外道的手段。
若是巫蛊厌胜一类的邪术,背后必有主使,苏允棠既然不知情,之后即便查明此事与将军府有关,只肃清外头就罢了,不至于叫皇后一并没了下场。
刘景天面色深的像是看不见底的深谷幽井,可凝重之后,到底还是生出了几分隐隐的轻松。
旁人都罢了,可阿棠于刘景天总是不同的,打从灯会上看到苏允棠的那一刻起,他就认定了她,这个世上,若是有人能有资格与他称后并立,共享天下,这个人也只能是苏允棠。
下旨将皇后圈禁,也只是因为进宫后的苏允棠日渐不驯,几乎视他如寇仇,已经让刘景天无法容让,圈禁这样的小惩大诫,也不过是慢慢磨下阿棠的性子,叫她悔悟收敛,而不是当真彻底厌弃——
不论到了何时,刘景天都不会乐见苏允棠走上绝路。
还好,阿棠没有叫他面对这样的两难之境。
这样的叹息,让刘景天面对苏允棠迷惑又戒备的神情时,甚至生出了几分温情与轻松:“不知道就罢了,也不算什么。”
苏允棠仿佛被一口气生生噎在了胸口!
她为了刘景天莫名其妙的的杀意,逼得心神剧震、浑身绷紧,直到现在,心脏还擂鼓一般跳得心慌。
可现在,他就没事人一样转着碧珠串,与她说不算什么?
“刘景天。”
苏允棠如今已经不会再惯着刘景天,她深深吸口气,文辞优美,声音清脆:“你是不是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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