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放下了

第九章

“陛下驾到——”

谁也没料到刘景天会在这天寒地冻、夜幕低垂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永乐宫。

苏允棠坐在床沿正在洗漱,才刚刚挽了裤腿,还没将□□的双足踩进温水,外面便忽的传来了殿门被人毫不客气撞开的巨大声响,许是发现了空荡荡的正殿,慢一步,才是内侍一半通报一半找人的长声。

去厄吓了一跳:“陛下?陛下怎么会来?”

苏允棠微微蹙眉,三年的习惯让她下意识的挺直腰背,攥紧手心,似乎是要起身行礼,下一刻,才回过神来,有些懊恼的抿抿嘴,恢复了之前的随意自在——

她现在,已经不必在意刘景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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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乾殿内林芝年的禀报,让刘景天仿佛在一团迷雾中捉住了一根线头,可等他顺迹循踪,当真顺着这线头走在了前往永乐宫的路上,心里慢慢的,便又凌乱起来——

世间哪有这样凑巧的事?

可世间哪有这样荒诞无稽的道理?

原本想着是真是假,来了一问便知,可当真见到苏允棠后的情形,却叫素来杀伐果断的刘景天,莫名迟疑了一瞬。

里间逼仄,苏允棠便随意又闲散的坐在紧挨着火盆的床榻间,只披着一身半旧夹袄,露着双膝,衣着素净,粉黛不施,浑身上下,一件佩饰都不见,头上都只是用素钗丝带挽了半髻,一半都披在背后,如同乌黑顺滑的鸦羽绸缎。

布衣钗裙,不掩国色。

昏暗的火光,叫她更显冰肌玉肤,粉光若腻,如同耀眼的明珠蒙尘,在这昏暗的寝殿里,显得格格不入。

恍惚间,竟有些像是回到了他们刚刚成婚时的内宅中,阿棠坐在架子床上,光着脚丫冲他踢水的狡黠模样。

刘景天已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苏允棠。

也不知道从什么开始,苏允棠每次面圣,都变得格外的端庄严肃,她膝盖有伤,刘景天多次劝说叫不必拘泥,她也不肯听话,一旦见面,必然衣衫齐整,妆品俱全,恭恭敬敬对他见礼,端肃得连一丝笑模样都不肯露。

有的人严守规矩,是因为本分小心,不敢逾越,可如苏允棠这般,天性明艳张扬,从前远远看见他就会笑靥如花,无人时甚至会跑过来扑到他背上的姑娘,忽然这样刻意严肃,就显然是故意赌气,是在用这恭谨规矩来告诉天子,我心存怨望,不肯与你嬉笑亲近。

刘景天原以为自己并不在意皇后这样可笑的赌气,毕竟他如今已不是当日那个前途莫测的少年南王,便是从前,他都时常为阿棠的傲骨不驯暗觉无奈,难不成成了天子,反而会受不了妻子对他过于恭谨?

可这一刻,苏允棠这久违的熟悉模样,却让刘景天准备好的质问生生哽在喉中,一句不能开口。

说什么呢?问他的圈禁中的皇后为何病痛迟钝?问他是不是在代苏允棠受病?

只这片刻的迟疑,便已错过了最好开口的时机。

刘景天沉默一瞬,撩开袍角,缓缓行进里间。

李江海打帘服侍了天子进了门,余光瞄了一眼屋里情形,便连忙低下脑袋退后一步,将厚实的门帘又死死盖了下去。

廊前殿门大开,里间厚重的棉木门帘又被这样折腾,夜里的寒风便瞬间掠过空荡的宫室迎面扑来,带着一股凛冽的雪气,当真是处处宣告着凌厉天威。

苏允棠按按鬓角飞起的散发,看向面前脸色泛白、浑身的不痛快的刘氏帝王,目光转了一圈后,最终落在他身上厚实的过分的黑毛大氅上。

刘景天先天壮实,不侵寒暑,从来不需要什么厚氅皮裘,现在穿着这么厚实的大毛衣裳,都叫风吹的一颤——

这是,也病得不轻?

虽然不知道刘景天突然抽风过来是为了什么,但见他明显不舒服,苏允棠还是觉得痛快,她收回目光,没有理会眼前不告而至的恶客,只将刚刚打开的衬棉瓷盖重新合上,递给去厄,示意她将药油收起来。

小林太医临去时,交代了用热水泡过脚,叫血脉通络之后再用药油的效果会更好,去厄又最是个急性子,当晚就多滚了热水,她这个时候洗漱浴足,原本就是为了上药的。

不过药油是抗旨私下送来的,不好见人,再一者,小林太医又特意嘱咐,这药油药性霸道,用久了会灼伤肌肤,要时刻留意小心,有刘景天在这儿碍事,她想必是干不了这么细致的活,索性先收起罢了。

这时,刘景天也已不客气的在行到床沿,就在她身旁坐下,嗅到药油的独特味道,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药?以往倒没见你用过。”

这样辛苦刺激的药味,独特得熏香怕都盖不去,若是之前用过,他不会没有印象。

苏允棠微微一顿,擦着手冷漠道:“南边的方子,药性太厉害,会灼烧肌肤刺疼,我从前一直不爱用。”

不能暴露小林太医违禁抗旨,只能说药油是圈禁之前就在放在椒房殿。

至于为什么从前一直不爱用,现在却忽的用了起来,自然是因为被圣旨圈禁,好不容易来了个太医,还只有医,没有药,由不得她再喜恶挑拣。

而这不但下旨圈禁了她,且特意不许侍药局来人的人,当然就恰好是面前的刘景天。

要换个常人,听了这样的话,多少要有些尴尬恼怒,但刘景天就是有这样的能耐,即便圈禁阿棠后的第一次相遇,与他计划中的情形全然不同,此刻也能说得不是他一般,只面色严肃的细细观察苏允棠双膝。

三年的膝伤折磨,让她身上单薄了许多,连露出的膝盖小腿都是亭匀纤瘦,骨节分明,白皙光滑,只膝骨处微微发红,不知是因为旧伤,还是药油没有擦尽。

若是当真刚刚用过药油,他这膝上却只是寻常刺疼,没觉灼热,便说明不过凑巧,他身上的不适与皇后无干,一切都只是他多心。

刘景天思量着,手心微动,甚至想要按一按苏允棠双膝:“这是已用过药了?可有效用?这几日里用过几次?”

苏允棠猛地侧身躲过刘景天的动作,眸光冷厉:“陛下过来究竟所为何事?”

手下一空的刘景天面色微沉,不过想到皇后圈禁之中受了委屈,还是耐着性子开口:“你昨日昏迷,朕来瞧瞧。”

这话荒谬又可笑,苏允棠忍不住冷嘲出声:“瞧什么?瞧妾身死没死?”

几次三番的顶撞,终究叫刘景天眸光彻底沉了下来:“原以为圈禁自省能叫你退让几分,谁知还是这般怀执怨怼、不思悔改,这么看来,只罚你幽禁都还是轻了。”

苏允棠也彻底不再忍耐遮掩,冷笑道:“陛下若嫌不够,还可赐鸠酒,赏白绫,快快活活当几年鳏夫。”

这话过于尖酸狠决,只让刘景天都不可置信的倒吸一口气。

“陛下怕什么?”

但苏允棠却还未完,她的脊背挺直,声音平静,反而愈显凛冽清明:“还是陛下亲口说的,父亲已经死了,不是吗?”

迎着刘景天凝窒般的铁青面色,苏允棠却只觉这三年来压在心头的巨石顺间堙灭,从身到心都是说不出的怅然与轻松。

彻底放下之后,她才忽觉父亲的死,于她还有另一层意味——

父亲病故了,她身后的确再无倚仗,但从此,她也再无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