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玄渊记得,他记得很清楚,其实那是他第三次来,第二次来的时候,是他在御花园荷花池边救起他之后的不久。
也是他高烧七天之后,由恍惚到逐渐清明的时候。
那个黑衣人在宫女太监们都离去后,很突兀地出现在他的床前,看着床上孩子乌溜溜的眼睛,他从怀里拿出一本极薄的册子,问他:“认识字?”
楚玄渊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眨着一眼大眼睛,呆怔地看着他。
他认识字,很早就认识,一岁的时候,母后就教过他了,两岁时,他已经能认三千多个字,三岁时,他已经会看书。四岁,他已经能背很多大儒文章,虽然那时候还不完全懂是什么意思。五岁时,他能通读四书五经,有不理解的地方,母后会讲解给他听,还让他自己思考。
他过目不忘,母后教过一遍的东西,便能记住。
但是,母后告诫过他,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父皇,识字的事也是。
因为皇子一般六岁启蒙,而他,才仅五岁,不会这些很正常。
他很不解,已经七岁的三皇兄不过是能背一篇文,就能得父皇高兴得赏赐许多东西,说三皇兄天资聪颖,可那些,他三岁就能了啊。
虽然小小的孩童什么都不懂,也不理解,不过,他很听话。
而母后教他这些的时候,都是单独的,私下的,从没当着人前。就连母后宫中人,也不知道。
黑衣人道:“想办法识字,把上面的内容全都背下来,再把这本书毁掉!任何人看到这本书,你都会没命!”他幽幽地看他:“练成,你有活命的机会,练不成,你活不过十岁!”
他说:“小傻子!”
他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楚玄渊看着封面上《鸿蒙》两个字,小手快速地翻开,那竟是一本武功秘笈。
很小的字,可是,他看见,那竟是母后的笔迹。
前三分之一,是心法;中间,是剑法;后面是身法。
当天晚上,他就照着心法练起来。
那是母后的笔迹,就好像是母后在看着他练习一般。
也不知道是对母后的忧思让他认真而专注,还是他真的很聪明,他竟很快入了门。
但是他没忘记那黑衣人对他说过的话,他会练成,因为,母后说过,要他好好活下去。
那些宫女太监们惯会看人下菜碟,他这个被皇上忘记的皇子住的地方十分冷清,最后,只有一个宫女一个嬷嬷还留着,其他人要么调到别处去了,要么在外间偷懒,根本不会来看他一眼。
但这反倒正合他心意。
他很快就背完了书里的内容,连里面的每一个符号,一个图画都没有错过一丝半点。
看着那本书,看着那熟悉的笔迹,如同看着母后一般,给了他无穷的动力。
但是,他没有把那本书毁掉。
他小小的心里,很清楚地知道,也许,这是他母后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了,每一样都很珍贵,都舍不得扔。
他在静夜无人的时候,撬开寝殿角落的地砖,挖了个坑,把这本书连同母后给他的遗物一起埋了下去。
坚硬的地砖,每块都很大,至少,不是一个五岁多的孩子能撬起来的。
说也奇怪,他用那本书上的心法,配合内息,虽然累出一身汗,竟然就那么把地砖撬起来。那些多出来的土,他小心地用袖子装起来,然后悄悄地到殿外的花坛里洒掉。
这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谁也不知道,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在寝殿的角落里,撬开那么大的地砖,埋藏他心中最珍贵的东西。
他渐渐长大,也渐渐地更明白自己的处境。
宫女太监的欺凌也好,父皇的冷遇也好,宫中妃嫔们偶尔过来找存在感也好,他都傻呆呆地看着,然后,他还会三天两头地生病,病起来全身发冷,咳嗽不止,脸色苍白,全身滚烫。
御医们都已经不再经常来了。
还是他母后身边的那个嬷嬷,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见到了皇上,请皇上派御医。
皇上似乎这才想起有一个被他扔在宫里的儿子。
一般五岁大的孩子,生母死了,会交给别的妃嫔抚养,但是他没有。
不知道是因为他曾是燕云衣的儿子,是皇上的正经嫡子,别人不配抚养的缘故,还是父皇根本就没想过让他活下来,因为父皇似乎根本不担心一个五岁的孩子只靠宫女太监的照顾会不会哪一天就突然死于非命。
尤其是他还曾得了那么严重的风寒,烧得“痴痴傻傻”!
因为黑衣人说:“小傻子!”
所以,在外人面前,他就是个小傻子。
皇上专门指派了刘御医来给他看病。
因是指派专人的缘故,刘御医每两天来一次。
他每天练功,因为黑衣人说,练不成,他会死!
他还是三天两头生病,刘御医来时,脸色沉沉,好像别人欠了他几百两银子没还。他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冰冷毫无温度又不耐烦。
但小傻子皇子呆怔怔的,看不懂这些脸色。
九岁的时候,他已经把那本《鸿蒙》上的内容练得滚瓜烂熟了。
但是,他发现了问题。
很奇怪的问题,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胡思乱想。他想到小时候,母后跟他做的游戏。一首诗,正着读,反着读,跳着读,第二字读,第四字读,都能成诗成文成句……
他越想越觉得如果这真是母后留下的东西,应该不会只有那些。
所以,他在一天深夜,把那本书挖了出来。
虽然不挖出来,书上的内容也在脑子里,不会忘记。
挖出来的书被他小心翼翼地展开,脑子里静静回忆母后跟他说过的话,还有那个游戏,他眼前越来越亮,但也越来越黯。
果然,不仅只是书上的东西。
《鸿蒙》心法共九重,但这本书,仅只到二层的心法。
但是九重功法,就隐在那本书的字面上。
每一种顺序,都是不同的解读,每一次重新排列,都是新的一层意思。
他热泪盈眶,死死地咬住嘴唇,忍住泪。
他不再是五岁的孩子,他已九岁。
别的孩子五岁时候还不知事,可他五岁时已经经历了生离死别,命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