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灵九年,五月十五。
大日西斜。
拒仙城十位将军进入镇北王府。
此十人,皆乃正印将军,权利很大。
“王爷。”
十人来到王府后花园,冲坐于石凳上的殷恒躬身抱拳。
衣冠胜雪,两鬓霜白的殷恒询问道:“统计清楚了吗?”
一位将军回道:“启禀王爷,而今拒仙城共计百万户左右。”
“总数四百余万人。”
“一位壮年男子,其肉约为四十至五十斤,烟熏作肉干,会略有缩水。”
“老人、男人、女子、孩子,按三十斤肉算,四百余万人,总计可得约一亿两千多万斤肉。”
“粮草归军马,兵卒吃肉,一人一天下发一斤,一百二十万兵卒即是一百二十万斤。”
“按算计,应能支撑百日左右。”
四百万百姓,一座城的百姓。
竟是只够百万大军吃上百日。
百日后,城若破,唯死而已。
可城若未破呢?
届时要去哪儿寻粮草?
“王爷,不战之约截止六月初五,此月城内已有许多人家,拖家带口离城南下。”
“仅昨儿一日,便走了大概七八万人,相当于百万兵卒整两天口粮。”
“还望王爷尽早决断。”
殷恒闭目沉思。
好一会儿,才睁开双眼,漠然道。
“就今夜吧!”
“且让士兵们磨刀霍霍。”
“末将领命。”
望着十位身躯健硕,龙行虎步远去的威武将军。
殷鸿好奇道:“爹,你与他们说的啥?我咋连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殷恒摸了摸男孩脑袋,“待夜幕降临后,随爹登上城头,届时你就明白了!”
……
晚霞极美。
恍若大片黏稠流溢的血。
张雪独自一人来到城外大营后。
芳草萋萋,疯狂生长。
少女缓行间垂首。
草丛间随处可见散落的森森骨骸。
有遍布细密裂纹的头骨,冲少女瞪着黑漆漆的眼窟窿。
有一根根肋骨、臂骨、大腿骨、脚掌骨,被黄土半掩。
也不知哪一根是小雨的。
宛若幽灵般游荡于少女身周的血瞳张雪,痛心疾首道:“痛,太痛了!”
“小雨好惨呐,死无全尸。”
“只杀拒仙城这百万兵卒哪够雪恨的?”
“要杀就杀他个惊天动地,酣畅淋漓。”
“将整座拒仙城屠戮殆尽后,且从北一直往南边的大殷帝都杀去。”
“将大殷杀光后,再往北杀,往南杀,往东,往西,直至将整座人间都杀穿。”
“为小雨垒一座与地齐阔,与天齐高的人头京观。”
“桀桀桀,太爽啦!”
金瞳张雪柔声劝阻道:“雪儿,莫被魔性蛊惑道心。”
“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呐雪儿。”
“再者,小雨当年才五岁啊,全身上下就没几两肉。”
“撑死也就够两三个兵卒吃。”
“可你为何非要将这笔血仇,算在百万兵卒的头上?”
“雪儿,别再被仇恨所累。”
“若是让小雨知道,你为了给他复仇而要杀死百万之巨的性命,为了给他复仇活得这么痛苦,他会深深自责的。”
少女俯身捡起一颗小小头骨。
和小雨那颗差不多大小。
“你们说,小雨若是还活着,能有这么高吗?”
张雪比划一下。
随后解下悬佩腰间的惊蛰。
用刀鞘挖了一处浅坑。
将小小头骨埋葬。
夕阳将少女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缓行间,张雪忽然察觉不对劲。
停下脚步后,回头望向远处营帐连绵成片的军营。
却见占地面积极宽极阔的校场上,黑压压满是星罗棋布的列队兵卒。
“怪不得没听见操练呼喝声。”
“他们要去哪儿?要做什么?”
“提前与云梦开启朝战?!”
张雪耳畔,只有旌旗猎猎声传来。
听闻不到一丝一毫人声。
大营上空,肃杀之气汹涌激荡。
少女眉头微皱,收回视线,往百十丈外的拒仙城南门走去。
不经意间一个抬眸,望见巍然矗立的城头上,站着一袭白衣。
少女认得,那是拒仙城三军统帅。
镇北王殷恒。
少女眼神闪烁,心头不安愈发强烈。
“这位王爷……究竟要做什么?!”
——
两刻钟后,少女匆匆回到悦来客栈。
于后院找到正在劈柴的少年。
“李亭,看在你那颗鸡蛋,和一口一个姐姐的份上,现在马上去找你爹娘。”
“你们一家三口只需带上细软,即刻离开拒仙城,逃得远远的。”
看着面色焦急的张雪,少年微微一怔,“逃得远远的?为啥啊姐姐~”
“天快黑了,一会儿就是饭口,爹娘正在准备食材呢,要不等明天再说?”
张雪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毕竟屠城只是少女猜想。
猜对了,可救少年一家三口性命。
猜错了,便是信口雌黄戏耍人。
别到时耽误人家赚钱,少年爹娘一气之下将少女告到军营。
污蔑三军之罪,那可是要被砍头的。
张雪最终还是选择开口,“不战之约迫在眉睫,你们一家三口总是要离开拒仙城南下避难的。”
“早走晚走都是走,姐姐建议你现在、立刻、马上走。”
少年显然没将张雪的话放在心上,“姐姐,放心吧,等晚些时候不忙了,我会与爹娘商议的。”
“唉~”
张雪轻叹一口气,转身往不远处的小院走去。
看着少女高挑背影,少年不由咧嘴一笑,“姐姐在担心我呢!”
……
地平线上的大日,只剩最后小半轮。
如金如血的夕阳,洒在镇北王殷恒的白衣上,霎时便朦胧出淡淡血光。
两位正印将军,数十位虎背熊腰的悍卒离得远远的。
至于殷鸿,踮着脚尖,趴在城头,东张西望。
“糖葫芦,又大又甜的糖葫芦,一文钱一串喽。”
“包子,刚出笼的猪肉大葱馅包子。”
“馄饨,热气腾腾的馄饨,三枚铜板一碗。”
小商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妇人们挎着菜篮,蹲在菜摊前挑挑拣拣,讨价还价。
花甲之年的老妪坐在树荫下拉着家常,夕阳光幕下,飞溅出去的口水清晰可见。
古稀之年的老翁坐在台阶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股又一股烟雾袅袅升空。
孩子们嬉戏打闹,有玩老鹰捉小鸡的,有玩捉迷藏的,有玩踢毽子的。
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传出去很远很远。
一刻钟后。
大日彻底沉沦。
天色渐渐黯淡。
妇人挎着满满一篮子菜,脚步匆匆,想尽快赶回家准备晚膳。
老翁老妪步履蹒跚,孩子们意犹未尽。
每个人都在回家。
晚风吹起衣衫。
负着双手的镇北王殷恒,低声轻语道:“永夜将至……”
“属于你们四百万人的永夜。”
“属于一百多万兵卒,也属于我。”
“此城每个人,都会在永夜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