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如丝线。
将停未停。
陈家庄老槐旁的篱笆院,静谧无声。
正堂内,盘膝而坐的青衫男子,忽然睁开微闭的眼眸。
“进来吧。”
温润如玉的声音飘进黑夜雨幕。
青衫男子袖袍一挥,几步外桌案上的蜡烛,无火自着。
烛火中,两只重瞳,深邃如渊。
脚步声由远而近,最后落于屋前。
小徒弟沙哑的嗓音响起,“陈先生,脚上全是泥,虎头就不来了。”
青衫男子二次挥袍,嘎吱声中,屋门缓缓打开。
门前,身着麻衣的小徒弟,肩上挎着包袱,腰间悬着长刀,身后背着木箱。
手中的油纸伞上。
雨珠滴答,滴答。
“先生,兰儿姐死了,骨头都在这里面。”
小徒弟轻轻拍了拍包袱。
“所以呢?”
陈先生眼帘低垂。
平静,默然。
恍如庙里端坐的神圣。
小徒弟面无表情道:“那位程府老伯口中的公子,将兰儿姐活活剥皮,还让恶犬,将其撕咬致死,啃食殆尽。”
“这口气,我……咽不下!”
陈先生轻叹一口气,道:“孩子,那位青年,乃当大殷皇帝的十三子,于你而言,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小徒弟点点头,“明白。”
“那位帝子,若是天上的龙,而我,就是地上的臭虫。”
“我若杀了他,大殷高手会日夜追杀,大殷皇朝也将再无我容身之地,我会如丧家之犬般,四处逃窜,颠沛流离。”
“可是,先生……”
小徒弟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难道,就让兰儿姐白死吗?”
“妖魔乱世,百姓只是活着,就已用尽全力,可如今连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也似成了妖魔。”
“这世道不该如此!”看着恨意滔天,以至于清秀面庞,狰狞扭曲的小徒弟。
陈先生心头不由得一颤。
“先生,我师父,不会因我所为,而身陷险境吧?”
原来如此。
陈先生眼神一暗。
小徒弟来此,并非为了探究那位大殷皇朝,十三帝子的真实身份。
因为不论他是谁,小徒弟都杀定了。
他唯一担忧的,是怕自己的行为,会牵连到师父。
“我教了你六年仁义礼智,竟不如一个看不清天命来路的牵丝戏匠。”
陈先生于心头轻语。
“你师父远比你想象中的更强大。”
“至于帝子,身边有四位三境武夫,轮流看护。”
“这些人从帝都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恰逢天降骤雨,四位武夫,会选择歇息一夜……”
陈先生似是随意地说着见闻。
小徒弟已然明白。
今夜,就是他刺杀帝子的唯一机会。
于是他后退两步。
冲着陈先生低下脑袋,弯下脊梁。
“先生,这是虎头与您的最后一面。”
“先生,再见!”
望着小徒弟隐没雨夜中的单薄背影。
陈先生沉默许久。
才轻语道:“孩子,再见!”
……
伏龙镇,东街。
程家府邸。
三更天,正堂仍是灯火通明。
黄花梨的椅子上,坐着位锦衣玉服的俊美公子。
剑眉星眸、唇红齿白,比绝大多数女人都要美。
此刻,青年两只修长手掌,正捧着一张女人面皮,细细端详。
而正堂每一处,都垂挂着一张张完整的人皮。
仿佛一件件正待晾干的衣裳,不断滴落着猩红粘稠的血。
嘎吱。
几位程府的男仆,押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还有个七八岁的女童,来到贵公子的面前,后面跟着程府管家。
“时辰不早了,还有几个人?”
贵公子收起手中面皮,细长眼眸看向程府管家。
老管家赶忙上前,低眉顺眼道:“公子,这是最后两人了。”
“男的唤作薛城,家住北街213号,欠咱赌坊七十二两七钱银子。”
“而这个小姑娘,唤作秦悦柔,不到八岁,家住南街116号,其父欠咱赌坊三十三两二钱银子。”
贵公子冷冷瞥了眼受惊猫崽般的女童,淡然道:“卖身契签了吗?”
老管家连忙点头:“其父已经签过了。”
“下去吧。”
贵公子挥挥手,拿起绸布,擦拭着血淋淋的双手,轻语道:“你们应该是第一次见我。”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殷魁,当今大殷神武帝,第十三子。”
“打记事起呢,我便孤零零地待在大殷帝都的一座宫殿内,不得踏出半步。”
“二十四年,整整二十四年。”
“无聊啊,它是真能把人逼疯,于是我就得不停地找乐子,害怕自己变成麻木的躯壳。
“通过多年努力,我养成三大喜好。”
“其一,养烈犬,其二,剥人皮,其三嘛,就是看着我养的烈犬,将没了皮的你们,啃食殆尽。”
“其三,乃我最爱!”
殷魁冲瞪大眼睛,惊慌万状的女童微微一笑。
“别怕,哥哥会将你永久地收藏。”
剔骨尖刀,寒芒森然。
……
直至四更天时,殷魁才走出正厅。
候在外头的老管家赶忙上前,垂首而立。
“尸体投入狗笼。”
“天一亮,把所有人皮,都挂到镇口的牌坊上。”
“得让这些刁民,明白什么叫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老管家恭敬道:“晓得了公子。”
在婢女带领下,殷魁穿过程府九曲十八弯的廊道,进入一间厢房。
殷魁打发走想要留下的婢女,坐在桌前,从衣袖里摸出两样事物。
赫然是两卷人皮。
他小心翼翼拉开另一卷。
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抚过白璧无瑕的人皮。
“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坚韧之人。”
殷魁脑海里,不由浮现白昼那位年轻女子的身影。
“十数年来,被我剥皮者,共计两千三百四十一人。”
“赵什么……赵兰儿?你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
这位身着兰色襦裙的女子,是殷魁记忆中,第一个历经剥皮全程,连一声痛哼都未发出之人。
殷魁动作轻柔,慢慢将人皮卷起,视若珍宝般藏于玉盒内。
“你将是我这一生,最得意的作品。”
片刻后。
吹熄蜡烛,殷魁躺在床上和衣而眠。
可眼睛是闭上了。
却怎么也睡不着。
“夺嫡之战,缘何我第一个出局?’
“得亏他还未殡天,那些敬爱的皇兄们,也不敢做得太过,否则我定无法逃出帝都。”
小镇人眼中,高高在上的程府程老爷,其实是殷魁母妃很早时候,便培养在外的一颗棋子。
夺嫡之战,殷魁一败涂地。
害怕兄长背刺,才不远万里奔波,藏于这小小的伏龙镇。
“不知,还有机会回去吗?”
“唉,真他娘不甘心!”
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
半梦半醒间,殷魁突然一个激灵。
猛地睁开双眼。
眼眸内。
一把穿透窗户,倒映月华的长刀。
对着他,直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