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
太阳尚未升起。
笼罩于陈家庄的薄雾,还未消退。
赵兰儿早早起床,对着铜镜,往淤青的面庞上抹粉。
昨个儿又被丈夫钟无意家暴,抢光了用来买黄豆的钱,去了赌坊快活。
今天的豆腐,是磨不成了。
“咚咚咚~”
外头,突然响起敲门声。
“虎头啊,等会儿。”
赵兰儿扭头喊了一声。
能这般轻叩他人门扉,整座陈家庄,也只有邻家小名虎头的陈真了。
快速涂脂抹粉,待遮掩淤青,赵兰儿走出正屋,拉开院门。
外头,小陈真仰着灿烂笑脸,道:“兰儿姐,能否请您往我家一趟?”
“当然可以呀!虎头,你今儿咋这么开心?”
赵兰儿有些好奇。
“嘿嘿,我师父要来我家啦。”
……
没过多久。
邻家正屋内,窗户前,赵兰儿看着院中认真扫地的小小身影。
扭头向床上女人询问道:“晴儿姐,虎头那位师父,何许人也?”
女人柔柔道:“好像是伏龙镇的高先生。”
“啊?”
赵兰儿一惊。
随即看向女人,喜不自胜。
“晴儿姐,那虎头以后肯定出息,高先生可是神仙般的人物啊。”
高见秋杀猪妖,灭蛇妖,还有前段时间,秃头山诛灭蛤蟆妖魔。
他在伏龙镇的声望,可谓空前绝后。
不过因其性子冷,很少有人敢主动登门拜访。
“什么出息不出息的,人家作为虎子师父,初次登门,咱们不能失了礼数。”
女人边说,边撸下右手腕的玉镯。
“兰儿,拿去当掉吧,买些新鲜瓜果蔬菜,鸡、鸭、鱼、肉都得有。”
“今儿的饭菜,就麻烦你了。”
兰儿愕然。
“晴儿姐,这是陈大哥留给你的唯一念想,值得吗?”
女人轻语,“兰儿,那不是客人。”
“是虎头的……师父!”
……
日上三竿。
终于将家中里外擦洗、清扫干净。
虎头趁着热水,洗个澡换上新衣,对着正屋喊道。
“娘,兰儿姐,我去接师父啦。”
……
陈家庄村道上。
高见秋一袭白衣,提着两瓶德阳楼的天仙醉,款款而来。
俊俏的模样,使路过的几位村妇,不时回头张望。
他远远望到小徒弟,快速往这边飞奔而来,离着老远就高声呼喊。
“师父师父……”
很快跑到高见秋面前,赶忙接过师父手中东西,喜滋滋的道:“师父,我没去接您呢,您怎么就来了。”
高见秋揉了揉小徒弟脑袋,“师父有脚有腿的,还用你接?”
“走吧,别让你娘等急了。”
……
一刻钟后。
高见秋与小徒弟进入陈家庄。
数十米外,村口百年老槐下,坐着一群孩童,与一位身着青衫的男子。
男子身旁,趴着条大黄狗。
此时男子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群孩童听得津津有味。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青衫男子忽然抬头望向高见秋。
一双重瞳,深邃而平静。
“重瞳?!”
高见秋微眯着眼,若在前世,这属于晶状体异变。
但这个世界,重瞳者,天生圣人。
“陈先生!”
小徒弟冲青衫男子挥舞手臂。
男子轻轻颔首,继续向那群孩童舌绽莲花。
高见秋回头,问道。
“徒儿,那陈先生叫什么?”
“先生姓陈,名平安。”
“陈平安?!”
高见秋觉得名字有些熟悉,可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
阳光让树下的影子斑驳。
一处院门口。
站着位身着绿色襦裙,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女子。
高见秋师徒二人,行至近前。
小徒弟开心介绍,“师父,这是我兰儿姐,就住在隔壁。”
“兰儿姐,这是我师父,高见秋。”
兰儿施个万福,“小女子赵兰儿,见过高先生。”
高见秋拱拱手,“常听虎头谈及兰儿姑娘,这些年爱徒承蒙姑娘照顾,见秋不剩感谢。”
“邻里之间,互相帮衬,乃人之常情,先生言重了。”
小徒弟的娘亲瘫痪在床,这点高见秋是知晓的。
徒弟的娘亲能让这位兰儿姑娘,以‘女主人’身份迎接自己,其中感情羁绊,可见深沉。
“虎头,灶屋有饭菜,你自个端去东厢房吃。”
“好的兰儿姐。”
“先生,请移步正屋。”
赵兰儿领着高见秋进入正屋。
刚一踏入,便是问道刺鼻的汤药味。
接着,便看到靠坐在木床上的女人。
高见秋从未见过如此枯瘦的人。
眼窝塌陷,发丝稀如枯草。
像是一张干巴褶皱的人皮,紧紧粘在嶙峋的骨架上,如妖似鬼。
需要承受多大苦难,才会将人折磨成此般模样?
然而,即便如此。
那女人的眼睛却很好看,干净明亮。
没有杂质,黑白分明的和虎头一样。
“先生来了,妾身周止晴。”
“因身体有疾,不能远迎,望先生勿怪。”
“客气,无需多礼。”
……
四方桌上,摆满精美菜肴。
还有一壶天仙醉。。
“先生,粗茶淡饭,还请莫要嫌弃。”
“没有,很丰盛。”
高见秋没有摆所谓的世外高人谱。
他深知,这一桌酒菜换成粟米,极可能是母子二人半年,甚至是一年的口粮。
面对如此深情厚待,唯有埋头干饭。
拿起筷子,看了看完整的红烧鱼、白切鸡,想到先前兰儿姑娘说的灶房有菜。
高见秋先往大白碗里夹个鸡腿,又夹了好大一块鱼腩肉,递给赵兰儿。
兰儿看了看床上的女人。
女人微笑着轻点臻首。
兰儿这才接过白瓷碗,走出正屋,去了东厢房,虎头在那边。
屋内,很安静。
高见秋倒满酒杯,一口饮下。
清冽,柔顺。
“好酒~”
又夹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大快朵颐。
看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高见秋。
床上瘫坐女人,内心长舒一口气。
半小时后。
高见秋放下筷子,看向床上的女人。
“先生,妾身没几日可活了。”
“我知道。”
女人生机几近消逝,即使被自己以血救回,也不过残喘几日。
“虎头,就拜托先生了。”
女人眼帘低垂,枯瘦的手掌上,拿着一顶尚未绣制完成的虎头帽。
高见秋轻吐一字。
“好。”
言罢,起身往屋外走去。
“先生,这是你我最后一面。”
高见秋驻步,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说起。
只能沉默的推开房门。
……
东厢房内。
“徒儿,近几天好好在家陪陪你娘。”
高见秋说罢,坐在一旁。
他就像一个哑巴,无法表达出想表达的情感。
五情剥离,他几乎生不出喜乐悲欢。
小徒弟刚放下碗筷的动作一滞,口中的粟米还未咀嚼。
眼眶就骤然变红。
他可是三岁就给娘亲熬药,四岁就去村后采药打柴。
为了让瘫痪在床的娘亲省心,小小年纪就会隐藏情绪的陈真啊。
他又如何不懂师父话中何意。
可他最后仍是懂事的点头,红着眼眶,将剩余的粟米吃干净。
他听娘的话,如今,也听师父的话。
……
高见秋出了小徒弟家,正欲往村庄外走去,身后突然飘来一道声音。
“先生,等等。”
转身却见柳翠儿匆匆跑来。
“先生,能耽误您些时间吗?”
高见秋轻轻点头,伸手示意去槐树那里。
老槐下,有石墩、有石桌。
两人对坐。
沉吟一会儿,赵兰儿开口道:
“先生,您可知虎头她娘,为何瘫在床上?”
未等高见秋回话,赵兰儿自顾说道:“因为她没腿,她的的双腿,是自己用锯子,生生锯断的。”
高见秋瞳孔一颤,继而收缩。
“虎头早产,生完后晴儿姐便落下病根,虎头两岁时,晴儿姐突然双脚开始腐烂,随即一直往上,直至蔓延到双腿,危及性命……”
赵兰儿语气平静的讲述,然水灵的双眼中,从开口时,泪珠便未断绝。
“为了多活几年,看着虎头长大,那一夜,她将两岁的虎头托付于我。”
“独自烧了热水,紧闭房门,一夜未开……”
说到此处,似想到当时场景,赵兰儿大口喘气。
用力捶打胸口,疏解郁气,已然说不下去。
高见秋能想到当时景象,他听说过类似事件。
而今他无怒,无喜,无悲,无惧。
可放于腿上的双手掌心,仍是留下深深指印。
赵兰儿深呼几口气,才缓过劲儿。
继续开口。
“虎头从懂事起,便承担起家里的责任,三四岁时,就踩着小板凳,学着给晴儿姐熬药,后来学做饭,学采药……”
“别的孩子能上学,别的孩子能玩,别的孩子有新衣……虎头却只能终日在灶房中摇着扇子,守着炉火。”
“先生,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晴儿姐您应该能看出没几天了。”
高见秋沉默点头。
“她的愿望就是虎头能健康长大,如过……您做不到,就对妾身直言,妾身会带着虎头,将其培养至成人。”
听到这里,高见秋正襟危坐。
声音平静,却充满力量。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不死,便护他一生。”
赵兰儿眼中噙着泪,嘴角带笑。
……
伏龙镇,小院内。
高见秋最近掌控度涨的很慢。
陈真的娘,几天前还是走了。
没能多熬一天。
高见秋每日会站在门口,望着北街。
一站,就是很久。
他希望小徒弟快些出现,因为那预示着,苦痛已过,小徒弟将迎来新的人生。
半个月后。
“师父!”
“嗯。”
小徒弟终于出现在面前,依如既往的带着笑意。
“玩去吧。”
“好嘞。”
看着小徒弟认真的练习木偶。
高见秋却知道,半个月很短,半个月又很长。
小徒儿长大了。
悲伤和思念不会消逝,只是被隐藏。
这就是成长。
……
小徒弟的练习进度,也比之前更快。
掌握悬丝四线只用了一周,便开始练习悬丝八线。
在这期间,高见秋也不时传授徒弟牵丝戏的经验,从控傀,到念白,从唱词,到戏腔。
一个教的毫无保留。
一个学的全心全意。
日落月升。
日复一日。
直至一个月后的某一天。
……
【天官赐福:有缘者达成条件】
【神明画押……可开启。】
……
【陈真】
【身份:有缘者】
【境界:未解封】
【状态:未契约】
【傀儡:未选择】
……
正在刷熟练度的高见秋,身躯陡然一顿。
随后望向堂屋内的小徒弟。
牵动嘴角肌肉,形成一个????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