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尘世间,悲多欢少

天刚亮。

太阳尚未升起。

笼罩于陈家庄的薄雾,还未消退。

赵兰儿早早起床,对着铜镜,往淤青的面庞上抹粉。

昨个儿又被丈夫钟无意家暴,抢光了用来买黄豆的钱,去了赌坊快活。

今天的豆腐,是磨不成了。

“咚咚咚~”

外头,突然响起敲门声。

“虎头啊,等会儿。”

赵兰儿扭头喊了一声。

能这般轻叩他人门扉,整座陈家庄,也只有邻家小名虎头的陈真了。

快速涂脂抹粉,待遮掩淤青,赵兰儿走出正屋,拉开院门。

外头,小陈真仰着灿烂笑脸,道:“兰儿姐,能否请您往我家一趟?”

“当然可以呀!虎头,你今儿咋这么开心?”

赵兰儿有些好奇。

“嘿嘿,我师父要来我家啦。”

……

没过多久。

邻家正屋内,窗户前,赵兰儿看着院中认真扫地的小小身影。

扭头向床上女人询问道:“晴儿姐,虎头那位师父,何许人也?”

女人柔柔道:“好像是伏龙镇的高先生。”

“啊?”

赵兰儿一惊。

随即看向女人,喜不自胜。

“晴儿姐,那虎头以后肯定出息,高先生可是神仙般的人物啊。”

高见秋杀猪妖,灭蛇妖,还有前段时间,秃头山诛灭蛤蟆妖魔。

他在伏龙镇的声望,可谓空前绝后。

不过因其性子冷,很少有人敢主动登门拜访。

“什么出息不出息的,人家作为虎子师父,初次登门,咱们不能失了礼数。”

女人边说,边撸下右手腕的玉镯。

“兰儿,拿去当掉吧,买些新鲜瓜果蔬菜,鸡、鸭、鱼、肉都得有。”

“今儿的饭菜,就麻烦你了。”

兰儿愕然。

“晴儿姐,这是陈大哥留给你的唯一念想,值得吗?”

女人轻语,“兰儿,那不是客人。”

“是虎头的……师父!”

……

日上三竿。

终于将家中里外擦洗、清扫干净。

虎头趁着热水,洗个澡换上新衣,对着正屋喊道。

“娘,兰儿姐,我去接师父啦。”

……

陈家庄村道上。

高见秋一袭白衣,提着两瓶德阳楼的天仙醉,款款而来。

俊俏的模样,使路过的几位村妇,不时回头张望。

他远远望到小徒弟,快速往这边飞奔而来,离着老远就高声呼喊。

“师父师父……”

很快跑到高见秋面前,赶忙接过师父手中东西,喜滋滋的道:“师父,我没去接您呢,您怎么就来了。”

高见秋揉了揉小徒弟脑袋,“师父有脚有腿的,还用你接?”

“走吧,别让你娘等急了。”

……

一刻钟后。

高见秋与小徒弟进入陈家庄。

数十米外,村口百年老槐下,坐着一群孩童,与一位身着青衫的男子。

男子身旁,趴着条大黄狗。

此时男子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群孩童听得津津有味。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青衫男子忽然抬头望向高见秋。

一双重瞳,深邃而平静。

“重瞳?!”

高见秋微眯着眼,若在前世,这属于晶状体异变。

但这个世界,重瞳者,天生圣人。

“陈先生!”

小徒弟冲青衫男子挥舞手臂。

男子轻轻颔首,继续向那群孩童舌绽莲花。

高见秋回头,问道。

“徒儿,那陈先生叫什么?”

“先生姓陈,名平安。”

“陈平安?!”

高见秋觉得名字有些熟悉,可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

阳光让树下的影子斑驳。

一处院门口。

站着位身着绿色襦裙,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女子。

高见秋师徒二人,行至近前。

小徒弟开心介绍,“师父,这是我兰儿姐,就住在隔壁。”

“兰儿姐,这是我师父,高见秋。”

兰儿施个万福,“小女子赵兰儿,见过高先生。”

高见秋拱拱手,“常听虎头谈及兰儿姑娘,这些年爱徒承蒙姑娘照顾,见秋不剩感谢。”

“邻里之间,互相帮衬,乃人之常情,先生言重了。”

小徒弟的娘亲瘫痪在床,这点高见秋是知晓的。

徒弟的娘亲能让这位兰儿姑娘,以‘女主人’身份迎接自己,其中感情羁绊,可见深沉。

“虎头,灶屋有饭菜,你自个端去东厢房吃。”

“好的兰儿姐。”

“先生,请移步正屋。”

赵兰儿领着高见秋进入正屋。

刚一踏入,便是问道刺鼻的汤药味。

接着,便看到靠坐在木床上的女人。

高见秋从未见过如此枯瘦的人。

眼窝塌陷,发丝稀如枯草。

像是一张干巴褶皱的人皮,紧紧粘在嶙峋的骨架上,如妖似鬼。

需要承受多大苦难,才会将人折磨成此般模样?

然而,即便如此。

那女人的眼睛却很好看,干净明亮。

没有杂质,黑白分明的和虎头一样。

“先生来了,妾身周止晴。”

“因身体有疾,不能远迎,望先生勿怪。”

“客气,无需多礼。”

……

四方桌上,摆满精美菜肴。

还有一壶天仙醉。。

“先生,粗茶淡饭,还请莫要嫌弃。”

“没有,很丰盛。”

高见秋没有摆所谓的世外高人谱。

他深知,这一桌酒菜换成粟米,极可能是母子二人半年,甚至是一年的口粮。

面对如此深情厚待,唯有埋头干饭。

拿起筷子,看了看完整的红烧鱼、白切鸡,想到先前兰儿姑娘说的灶房有菜。

高见秋先往大白碗里夹个鸡腿,又夹了好大一块鱼腩肉,递给赵兰儿。

兰儿看了看床上的女人。

女人微笑着轻点臻首。

兰儿这才接过白瓷碗,走出正屋,去了东厢房,虎头在那边。

屋内,很安静。

高见秋倒满酒杯,一口饮下。

清冽,柔顺。

“好酒~”

又夹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大快朵颐。

看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高见秋。

床上瘫坐女人,内心长舒一口气。

半小时后。

高见秋放下筷子,看向床上的女人。

“先生,妾身没几日可活了。”

“我知道。”

女人生机几近消逝,即使被自己以血救回,也不过残喘几日。

“虎头,就拜托先生了。”

女人眼帘低垂,枯瘦的手掌上,拿着一顶尚未绣制完成的虎头帽。

高见秋轻吐一字。

“好。”

言罢,起身往屋外走去。

“先生,这是你我最后一面。”

高见秋驻步,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说起。

只能沉默的推开房门。

……

东厢房内。

“徒儿,近几天好好在家陪陪你娘。”

高见秋说罢,坐在一旁。

他就像一个哑巴,无法表达出想表达的情感。

五情剥离,他几乎生不出喜乐悲欢。

小徒弟刚放下碗筷的动作一滞,口中的粟米还未咀嚼。

眼眶就骤然变红。

他可是三岁就给娘亲熬药,四岁就去村后采药打柴。

为了让瘫痪在床的娘亲省心,小小年纪就会隐藏情绪的陈真啊。

他又如何不懂师父话中何意。

可他最后仍是懂事的点头,红着眼眶,将剩余的粟米吃干净。

他听娘的话,如今,也听师父的话。

……

高见秋出了小徒弟家,正欲往村庄外走去,身后突然飘来一道声音。

“先生,等等。”

转身却见柳翠儿匆匆跑来。

“先生,能耽误您些时间吗?”

高见秋轻轻点头,伸手示意去槐树那里。

老槐下,有石墩、有石桌。

两人对坐。

沉吟一会儿,赵兰儿开口道:

“先生,您可知虎头她娘,为何瘫在床上?”

未等高见秋回话,赵兰儿自顾说道:“因为她没腿,她的的双腿,是自己用锯子,生生锯断的。”

高见秋瞳孔一颤,继而收缩。

“虎头早产,生完后晴儿姐便落下病根,虎头两岁时,晴儿姐突然双脚开始腐烂,随即一直往上,直至蔓延到双腿,危及性命……”

赵兰儿语气平静的讲述,然水灵的双眼中,从开口时,泪珠便未断绝。

“为了多活几年,看着虎头长大,那一夜,她将两岁的虎头托付于我。”

“独自烧了热水,紧闭房门,一夜未开……”

说到此处,似想到当时场景,赵兰儿大口喘气。

用力捶打胸口,疏解郁气,已然说不下去。

高见秋能想到当时景象,他听说过类似事件。

而今他无怒,无喜,无悲,无惧。

可放于腿上的双手掌心,仍是留下深深指印。

赵兰儿深呼几口气,才缓过劲儿。

继续开口。

“虎头从懂事起,便承担起家里的责任,三四岁时,就踩着小板凳,学着给晴儿姐熬药,后来学做饭,学采药……”

“别的孩子能上学,别的孩子能玩,别的孩子有新衣……虎头却只能终日在灶房中摇着扇子,守着炉火。”

“先生,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晴儿姐您应该能看出没几天了。”

高见秋沉默点头。

“她的愿望就是虎头能健康长大,如过……您做不到,就对妾身直言,妾身会带着虎头,将其培养至成人。”

听到这里,高见秋正襟危坐。

声音平静,却充满力量。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不死,便护他一生。”

赵兰儿眼中噙着泪,嘴角带笑。

……

伏龙镇,小院内。

高见秋最近掌控度涨的很慢。

陈真的娘,几天前还是走了。

没能多熬一天。

高见秋每日会站在门口,望着北街。

一站,就是很久。

他希望小徒弟快些出现,因为那预示着,苦痛已过,小徒弟将迎来新的人生。

半个月后。

“师父!”

“嗯。”

小徒弟终于出现在面前,依如既往的带着笑意。

“玩去吧。”

“好嘞。”

看着小徒弟认真的练习木偶。

高见秋却知道,半个月很短,半个月又很长。

小徒儿长大了。

悲伤和思念不会消逝,只是被隐藏。

这就是成长。

……

小徒弟的练习进度,也比之前更快。

掌握悬丝四线只用了一周,便开始练习悬丝八线。

在这期间,高见秋也不时传授徒弟牵丝戏的经验,从控傀,到念白,从唱词,到戏腔。

一个教的毫无保留。

一个学的全心全意。

日落月升。

日复一日。

直至一个月后的某一天。

……

【天官赐福:有缘者达成条件】

【神明画押……可开启。】

……

【陈真】

【身份:有缘者】

【境界:未解封】

【状态:未契约】

【傀儡:未选择】

……

正在刷熟练度的高见秋,身躯陡然一顿。

随后望向堂屋内的小徒弟。

牵动嘴角肌肉,形成一个????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