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见秋打开门。
看到来人后,他却是一愣。
“周叔?”
“您有何公干?”
县丞周明他也算熟悉,只是今日突然来访,高见秋有些不明所以。
“呵呵,近些日子,在德阳楼没见你们演出,想着你们是不是遇到困难,便过来看看,老高呢?”
周明比较喜欢看戏,和高见秋师徒二人也算熟识,即使不请自来,也并不觉得尴尬。
“师父出远门了……”高见秋将周明让进来沏上茶水,关于高长寿去世的消息,他没多说。
“哦,那可惜了,老高最爱的桃花酿,他可喝不上喽,走吧,这个点该吃午饭了,有些事,周叔想给你聊聊。”
周明笑的很是亲切,说话也不拐弯抹角,并不使人厌烦。
恰好高见秋也想借着机会,向他询问有关妖魔的事情,便跟着周明出了门。
半个时辰后。
伏龙镇县衙食堂。
黄花梨木长桌上,摆满数十道精心烹制的菜肴。
高见秋看着眼前一桌美味佳肴,即使在穿越前的世界,也异常奢侈。
“来,见秋,别客气,敞开了吃。”
周明给高见秋盛了满满一碗米饭。
“谢谢周叔。”
接过米饭,高见秋没有假惺惺的扭捏作态,直接夹起块儿东坡肉塞进嘴里。
软而不烂,肥而不腻。
人间美味!
周明不断给高见秋夹菜,脸庞上,挂满老父亲般的笑容。
“见秋。”
周明只是轻叫一声,高见秋便放下碗筷。
“没事,你吃你的,我说我的。”
高见秋摇摇头,“师父教过我,长辈说话时,要认真听着。”
长辈~
周明笑容愈盛,“没事,你先吃,吃完我再说。”
“好。”
……
一刻钟后。
高见秋放下碗筷,从衣袖里取出手帕擦了擦嘴。
“周叔,我吃好了,你说吧。”
周明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见秋啊,可知这一大桌菜要多少钱?”
高见秋不确定道:“十两银子?”
周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放在外面饭馆,十两银子差不多,可在这儿,在县衙的食堂……一枚铜板。”
“一枚铜板?!”
高见秋有些惊讶,即使以穿越者的身份,有公费吃喝的概念,可还是觉得夸张。
周明拿起茶壶,为少年填满茶杯。
“你应该知道税收。”
高见秋点点头。
“凡大殷百姓,不论经商还是种地,但有所得,必须交税。”
“老王今年收三十斤粟米,必须得给衙门交税十斤。”
“赵四今儿卖菜,净落六十枚铜钱,就必须得给衙门交税二十枚。”
“不论咱们大殷,还是其它皇朝,凡沧澜大陆之人,一生两件事无法逃避。”
“一是呼吸,二是纳税。”
周明再饮一杯酒,继续说道:“像这样满桌珍馐美味,别人吃得十两银子,也就是万枚铜板,而衙门中人,只需一枚。”
“因为另外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枚,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
“多少老百姓,难以温饱?”
“多少孩子,饿的皮包骨头?而所谓的官老爷们却炊金馔玉,山珍海味。”
“仅伏龙镇县衙一天浪费的粮食,便能填饱起码两千百姓的肚子,若换成银子,购买糙米,那就更多了。”
“你应该知道,古今往来,为何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叩开庙堂之门。”
“莫说做官,饶是小小的捕快一职,便可爷传儿,儿传孙,世世代代,传承无尽。”
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
高见秋眉头微皱,既有震惊,也有不解,不解周明何意。
看着高见秋紧皱眉头,周明甚是满意。
“吃饱喝足了,走,周叔领你去快活快活。”
周明起身,招呼着高见秋。
两人很快离开县衙。
……
伏龙镇是凤来县的经济重镇,各项设施,包括基础建设都极为全面。
两人走在伏龙镇的中轴主干道上,背负双手的周明,忽然指向不远处一座豪华酒楼。
“德阳楼,别说伏龙镇,即使在整个凤来县,也是最顶级的酒楼,掌勺师傅都是宫廷退下的御厨。”
“酒楼里有吃喝,还有说书、杂技、唱曲等助兴节目。”
“酒楼明面上的掌柜唤作张闲,实则是县太爷私产。”
高见秋有些恍惚,因为这个地方,他之前和师父经常来,不是吃饭,太贵吃不起,而是表演牵丝戏。
不多时,周明与高见秋来到此行目的地。
伏龙镇最高端的青楼,男人的天堂,县太爷赵崇的后花园……群芳阁。
高见秋抬眸望去。
入眼皆是花红柳绿的衣衫,还有那薄纱无法掩盖的圆润春色。
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胭脂味,风中,飘荡着银铃般的脆笑声。
周明和高见秋刚跨上群芳阁的台阶,立刻便有老鸨扭动腰肢款款上前。
“周大人,您来了,快,二楼……”
……
一炷香后。
二楼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数十个群芳阁,最漂亮的红倌人鱼贯而出。
老鸨在最末尾,恭恭敬敬关好房门。
雅间内,周明面色古怪,看着高见秋通红的耳根,开口问道:“怎么?看不上这些庸脂俗粉?”
高见秋呼口气,摇摇头,“我年纪小,怕把握不住!”
周明:“……”
顺手将桌上的糕点推过去,周明询问道:“你都十三四了,按说也到了年纪,老高没给你说过青楼的事儿?”
见高见秋点头,周明自认长辈,有义务为小辈科普,“大殷皇朝绝大多数青楼,大抵都分清倌与红倌。”
“何谓清倌?何谓红倌?”
高见秋有些好奇,另一个世界可没机会见这许多花样。
周明微微一笑,捏起一枚糕点,“所谓清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卖艺不卖身。”
“所谓红倌,专指那些无一技傍身,做皮肉生意的女子。”
高见秋恍然。
周明继续道:“别的地方不知道,但这群芳阁的清倌,十有八九都来自自贫苦人家。”
“她们五六岁的懵懂年龄,便被爹娘卖到青楼。”
“绝大多数会被青楼专人打小培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得精通。”
周明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高见秋为他再斟满,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沉默。
“大部分清倌,都能度过十数年衣食无忧,勉强安稳的好日子。”
“等过了双十年华,群芳阁便会为这些清倌人梳拢。”
高见秋疑惑道:“梳拢是什么意思?”
“所谓梳拢,即是拍卖初夜权。”
“拍卖?!”
高见秋惊愕,简单两个字,却藏着无数心酸。
周明讥嘲一笑,道:“伏龙镇也好,凤来县也罢,那些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士族老爷们,每到群芳阁梳拢夜,便会迫不及待蜕下人皮,露出野兽般森寒的獠牙。”
“为了初夜权,这些人会咬的不可开交。”
“可他们不知,群芳阁每一个清倌人,第一次初潮后,都会被送往县太爷府上。”
高见秋眼睛瞪得像铜铃。
“那些老爷们,不会发现吗?”
周明淡然一笑,道:“整座凤来县负责接生、查验女子的稳婆、医婆,全是县太爷的人。”
“再者,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
“大殷皇朝是他殷家的,而凤来县是赵大人的。”
……
午后。
太阳终于出来了。
伏龙镇东街,周家府邸。
高见秋见到了周明的妻儿。
妇人约莫二十七八左右,容貌极美,冲他柔和一笑。
周明儿子大概五六岁,粉雕玉琢,犹如瓷娃娃。
“夫人,去准备些糕点茶水,送到后花园来。”
周明挥手示意。
“好。”
妇人轻点臻首。
……
周府后花园。
周明与高见秋坐在凉亭中,享用下午茶。
“见秋啊,所谓士农工商,王侯将相,大抵可分为上层阶级与下层阶级。”
“下层阶级是悲哀的,一家人吃不饱饭,爹娘便将儿子卖给上层阶级,当奴做仆。”
“爹娘重男轻女,却绝不愿将幼女卖给朱门,只会送进青楼,因为青楼给的多。”
“幸运的,守着几亩旱地,日夜操劳,一年到头勉强糊口。”
“不幸的,莫说生什么大病,一个小小风寒,便能致人死地。”
“为了活着,将田地贱卖,病是治好了,可赖以生存的地没了。”
“走投无路之下,成为士族的佃农,自己一辈子、儿子一辈子、孙子一辈子,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再无翻身可能。”
“见秋啊,你和老高虽说在牵丝戏这行当内,也算名人,但三教九流中,却仍属下九流……”
周明看向眉头紧皱的高见秋,笑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带你去县衙食堂,还有群芳阁?”
“你可知,我为何要与你讲这么多?”
高见秋点点头,“我这个神仙,被县太爷看中了~”
“聪明!”
周明冲少年竖起大拇指。
“所以,你愿意为县太爷效力吗?”
……
……
伏龙镇北街。
赵二姐私房菜馆,今天没有开门。
但却有人。
捕快张三翘着腿,坐在大堂正中的方桌前,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赵二姐则坐在方桌对面。
此刻方桌上搁着三样物件。
中间是一个小巧精致,浑白如玉的瓷瓶,瓶身上的红纸写着:穿心散。
玉瓷瓶左边垒着五十根黄灿灿的金条,右边则是张三那柄锋芒逼人的长刀。
四周,伫立着几个身着黑衣,腰悬长刀的县衙捕快。
没人发一言,气氛凝重的令人窒息。
“这都半个时辰了,二姐呀,你到底考虑好没有?”
旱烟抽的口干舌燥,张三起身来到四方桌旁。
左手抓来两根金条,右手拿起长刀。
“生与死,荣华富贵与黄土埋骨,你到底选择哪个?”
“为什么?”
赵二姐紧抿着嘴唇,满脸憔悴的盯着张三,“见秋与你,与周县丞与县太爷无冤无仇,你们为何非要杀他?”
张三挑眉,“你个小寡妇懂个屁。”
“周大人这叫未雨绸缪。”
“县太爷欲将那小子收下当狗,为了这小子,周大人不惜亲手撕下凤来县的面皮,露出内里血淋淋的骨肉,只为释放他内心的贪婪。”
“无论何人,即使是神仙,只要有了贪欲,便能轻松控制。”
“如果那小子同意当县太爷的狗,周大人会亲自将他送回高家小院。”
“至此,整座凤来县,那小子将是两人之下,百万人之上。”
“两人,指的是县太爷和周大人。”
赵二姐听得心惊肉跳,急忙询问道:“倘若……倘若他拒绝呢?”
“呵呵~”
张三露出满口白森森的牙齿,“赵二姐,你这不是在明知故问吗?!”
“那小子除了他师父,平日与你走得最近,若周大人没谈成,今夜你想法子约他至此,将这穿心散倒入他的食物中……”
砰。
赵二姐重重一拍桌面,霍然起身,怒视张三,“滚出去,否则我便将你方才那些话,还有县太爷与周县丞的险恶居心,告知他。”
“呵呵~”
张三皮笑肉不笑,眸光阴沉如水,“好,很好。”
“真是想不到,赵二姐还是硬骨头。”
“嘿嘿……”
……
伏龙镇东街,周家府邸后花园。
周明双手捧着茶盏,掌心一片湿润。
“从一开始……”
“你就没有想过为县太爷效命吗?”
望着已经走远的高见秋,周明眼神闪烁,口中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