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车劳顿,晚上又受了惊,安稳舒心的环境,楚意昭一觉睡到了天亮。
再睁开眼时,床顶是月华纱,身上的被子柔软温暖,不似广音寺的棉被干薄粗硬。
楚意昭的脑子迅速转动…
“醒了”
房中响起声音,楚意昭转头看去。
窗明几净,屋内燃着阵阵檀香,男子身着素衣,坐卧在美人榻上,眉目疏淡,衣摆如流云垂卧。
手中拢着卷书,上挑的眼尾低垂,黑发丝丝缕缕拢在胸前,少了几分斜肆,平白生了几分斯文…
斯文…魏星离?
楚意昭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多谢世子…”
闻言,男子的视线从书上移开,瞥了她一眼,施舍般的倦懒短促,
“醒了…就赶紧走”
魏星离顺手将桌上的外袍扔给了楚意昭,随而继续垂目观书。
檀香袅袅,月纱轻舞
楚意昭满腹疑问的掀开被子,将宽大的外袍披在身上,她不矮,身高七尺,而魏星离却比她高了整整一尺有余。
暗色的袍子压在身上,走动间,楚意昭就像一颗腰肥体壮的胖香菇…
奇怪…
昨晚那样使人全身无力的烈药,竟然没有任何后遗症。
按理来说,越是猛药,伤身越重,不适感越明显,可她手脚正常,一丝酸涩感都不见…
魏星离见她停下脚步,娇嫩的脸上写满了疑惑,微微歪着脑袋,眉宇间还透着丝清澈的迷茫。
蠢呼呼的。
嘴角不自觉的勾起,却瞧见雪白的小脸上,似乎泛着红…
魏星离紧拢着眉,将视线从女子脸上移开,并说了几句话,予她解惑,
“宇文风好色成瘾,曾掳杀过德远侯的嫡女,那女子死后被丢在城南的义庄,尸体僵直,满面褥疮,七窍中钻出数十壳虫…”
楚意昭心底泛起凉气,这女子分明是中了苗疆蛊毒…
师父是医毒双修的天才,信奉黄老,做事最是不拘一格,却极其厌恶苗疆人。
不为其他,就为那群苗童的蛊术毒虫,丑陋残忍的让人恶心。
中毒之人,生前要忍受痛不欲生的折辱,死后的身体还要沦为毒虫的温床,繁衍的养分。
如此遭遇,比死无全尸还要凄惨数倍!
神智清醒,却被人无声无息控于无形,也只有苗疆的蛊药做得到。
“宇文风人呢…他怎么有这种药…”
魏星离见她猜出,就没在多说,只提醒道,
“宇文池玉的闺中密友是辽西主将的夫人”
这话真怪…
男子说完就翻了个身,背对着楚意昭,显然不想再说话了。
楚意昭也识趣,行了个礼,拢着披风退了出去。
院中巧玉和陆风不知在商量什么,鬼鬼祟祟的,见到她出来,巧玉立刻迎了上来。
“楚姑娘,我家世子呢”陆风朝里望了一眼。
“世子在看书”
陆风疑惑,不是说困了吗,吵着闹着要睡觉,收拾好的偏房不睡,还非要睡正房。
现在怎么看起书来了…
“陆风,世子也来广音寺祈福吗?”
“是啊,广音寺的住持是我家世子的好友,经常邀请世子过来礼佛。”
原来是这样。
广音寺生有千年古树,寓意长生,魏星离的身体,多拜拜也有好处。
“小姐,陆大人说,那个贼人原本被扔进了后山的枯井里,自生自灭,早上却不知道被谁救走了…”
回到小院,巧玉压低声音在她耳旁说道。
那就是没死…
楚意昭眸光微动,从昨日种种迹象看,宇文风这次分明是冲她来的。
世子动手狠厉,痴了傻了倒是还好,就怕他清醒过来,将她供出…
宸妃护犊子的那股劲,绝不会放过她。
楚意昭愁眉苦脸的思考着对策。
微风轻拂,身上的外袍传来阵阵暖意,眉心随之舒展了几分。
幸而两人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半日后,巧玉抱着外袍走进,
“小姐,世子他们已经走了”
这么快?
楚意昭眉心轻蹙,莫不是身体又不好了。
动气动怒,极易惊扰病体。
昨日那人如天神降临,救她于魔爪。
得人相助,自当涌泉相报。
她没什么可以回报的,帮他缓解缓解病痛也好。
…
上京城,金碧荧煌。
街头巷尾议论着最近出的两项奇事。
一桩是曲阳侯家的四公子,马会上摔断了胳膊,十五岁的秀才神童,此生与官途无缘了,着实令人唏嘘。
另一桩便是宇文家的小公子宇文风不知得罪了谁,被灌了哑药,废了手脚,差点死在广音寺。
宸妃娘娘大闹勤政殿,元安帝的态度却出奇的强硬,此事竟不了了之…
那可是连冠宠六宫的妖妃,众人纷纷猜测,宇文家得罪了哪尊大佛…
转眼间,白驹过隙。
为期九天的乡试在初秋萧瑟结束。
晨起微凉,楚意昭添了件衣裳。
端着黑漆漆的汤药推开了尘封多日的门。
咯吱的门板声,在寂静空旷的房间里尤为突兀。
楚云煦醒来得知自己残疾之后,天崩地裂,每日里不是哭喊打砸,就是寻死奔逃。
身有残缺,不仅不能出仕,连军将都做不了,在楚怀眼里,楚云煦跟个废物没区别。
越王和礼部的人因为堕马一事事,明里暗里的给他使绊子,如此的纠缠哭闹,更让楚怀心生厌烦。
楚怀下令搬空了寝房中的所有摆设,并将人牢牢锁住,只有送饭送药时才让打开。
幽暗阴森的角落,楚云煦蜷缩在床上,越靠近酸臭味越明显。
楚意昭定定的瞧着他。
竹山松山被打死了,赵书贞病的吐血,楚怀政事缠身,至于楚莹雪…日日在柳树下吃人的嘴巴,哪有时间来看他。
听到开门的声音,少年缓缓的抬起头,脏乱的发丝下,是张衰疲到极致的脸,五官萎靡,嘴唇旁是一圈圈的污垢,可见下人喂饭时是何等的粗鲁。
见到楚意昭,他惊慌失措,如同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兽。
“你…你来干什么”
意气风发的太阳掉落污泥,嗓音都颓哑丧气。
楚意昭一言不发,坐下开始为他换药,一圈圈发黑烂臭的棉布落下,细碎的伤口腐烂发黄,只能用刀割掉腐肉。
匕首锋利无比,刀刃亮着寒,楚云煦瑟缩了下,手臂却使不上劲,刀锋片过,剧烈的锐痛充斥四肢百骸…
“啊——!!!”
片肉、清洗、上药、包扎。
楚云煦的惨叫挣扎,让楚意昭生出在杀猪的错觉…
“行了,把药喝了”
“虐待你的人,已经打杀了,新的小厮会过来照顾你”
楚云煦痛的满头大汗,听到楚意昭的话,多日来的不甘,委屈,害怕,心寒在这一刻崩溃决堤。
他懵懂的问楚意昭,这是一场梦吗…
楚意昭没回答,只让他喝药,过两天会再来看他。
嗓音柔和温暖,如四月的春风。
楚云煦乖乖点头,喝完了那碗苦药,期冀依赖的眼神可怜巴巴。
跟条狗似的…
曾经她以为,楚家人只是对外人狠,没想到对亲生骨肉也这么狠。
重伤在身的幼子、幼弟、兄长在床上被刁奴欺凌,这些人竟然可以不闻不问。
真够冷血的。
仿佛血脉至亲只是个摆件,失去价值之后,就会被敲碎丢弃。
楚家烂透了…
“小姐”
院子里,新的小厮恭顺的低下头。
楚意昭看了眼身后的屋子,勾起个笑,
“公子最爱读书,记得告知他秋闱的盛况”
“他一定会很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