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清殿灯火阑珊处,一道瘦小身影脊背挺拔地跪在地上,腿边是装了鼓鼓囊囊的包袱,上面还压着一把内敛杀气的长剑。
苏长依坐在高台上,支颐着俯视下方。
灯火明明灭灭,印照着一半白玉雕琢的小脸,另一半则拢着一片阴影,烛光淡化了那一身棱角,留下的柔软楚楚动人。
不得不承认,贺清邪出落的袅娜娉婷,单是那张脸便是众生难觅,君窈仙尊好眼光,苏长依不禁心中夸道。
“说说吧,你离窈山可是自愿?为师逼你了么?”
苏长依语气轻柔,贺清邪一刹晃神,仿佛身至红鸾颠倒的夜。
为师逼你了么?
清邪,贺清邪,是谁攀附在我手臂上不忍放手?
是谁娇声似泣求饶不断?
是谁在为求而不得欲/火焚身?
是你啊清邪。
先丢掉一切的人,是你啊!贺清邪,从初见时你就输了不是吗?为师可有逼你——
指尖扣破皮肤,血腥气缠着液体湿了手心。
贺清邪脖颈下逐渐泛起一层红,面色在众人眼里却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屈辱,目光跑过几位高居上位的仙尊,又落到周围几个内门弟子身上,最后是距离自己最近的沈柔柔的脸上,对方正通红着双眼,满是期待地看着她。
见贺清邪在看自己,沈柔柔红成兔子眼的眸子里顿时泛着精光。
“阿邪你说啊,你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君窈师叔那么好的一个人,她怎么会轻易罚你呢?”
坐在苏长依旁边的青禾,看着被容貌欺骗的沈柔柔,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白练捋着胸前的细麻花辫,欲言又止,嘴唇开开合合,最终放弃,一句话未说。
“当然,阿邪也不会做什么错事的!”沈柔柔坚定地点头,“所以阿邪你到底为什么走?”
青禾高居上位,敛眸道:“师侄如实回答就好,不必顾及太多,在此没人能欺负你。”说完,还斜睨了一眼苏长依。
察觉到视线,苏长依看过去,回以一个春风拂面的笑。
刹那间仿若妖媚横生,青禾登时来气,咬咬牙,冲台下又添了一句,“师侄,你只管说,但凡你有一点委屈,我与你白练师叔都会替你做主的。”
白练瞧见两位仙尊间的你来我往,虽对视一眼,但青禾显然是被气的不轻,她这会儿也不敢轻易开口,只得默默点头,代表赞同。
视线的中心,贺清邪徐徐低下头。
她想走,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苏长依得为她做的事情买单,她必须付出代价!
大殿岑寂,良久。
贺清邪终于抬头,冲苏长依作揖,面容有悔地道:“是弟子有错!”
那眸中眼波流转,好似下一秒就能哭出来一样。
苏长依见之,眼皮一跳,心中登时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果然!
只听下一秒贺清邪说:“弟子不该违背师命,就算师尊无缘无故罚弟子抄了一整夜书,又对其结果不满意从而加罚,弟子也不该出言顶撞反唇相讥,逼得师尊恼羞成怒勒令弟子下山。一切都是弟子的错,弟子懊悔不已,师尊胸襟似海,还请师尊宽宥,饶弟子这一次吧!”
苏长依:“……”
说着便是咚一声,一头砸在朱红坚硬的地板上。
语惊四座,那咚地一声仿佛撞的不是地板,而是众人的天灵盖,在场众人无不满目惊愕,三观巨震。
庄严大殿,针落有声。
苏长依同样也惊愕,她怔怔看着贺清邪,心中百端交集无语凝噎,心脏跳动的快要突破人类极限。
贺清邪啊贺清邪,你还当真是好生能耐!苏长依崩着唇线,盯着跪俯在地的身影,暗测测心想。
不肖片刻,君窈仙尊往昔的“光辉事迹”再次“荣”添一笔。
“连最爱的首徒也下得去手?这心到底得多狠啊!”
夙灵院的荷花池旁,一众修士三五群聚,侃侃而谈。
“嘶——顶撞?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是贺清邪嘛!她性格本就生冷,一尺之内仿佛冰冻三尺。”
“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有人搔着下颚说,“仅仅是因为抄书才被驱逐出门?怎么可能!我想是有别的事——”
“别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了吧?”
“……”
秋风萧瑟一吹,卷起阵阵冷意,众人看向一席月白,登时忍不住全身一颤,冲手心哈气,搓着手臂往屋里赶。
莲花池正对的东面,翠竹小窗用支杆撑起一些空隙。
窗边摆着两盆吊兰,时过秋季,须长叶尖有些枯败的沧黄。
贺清邪最终还是留下来了,她站在窗边瞧着花,沈柔柔被君玄真人唤去了玄山,屋中只有她一人。
她心想,这么摆那人一道,是铁定要遭对方报复的,只是没想到对方竟连一时半刻都等不了。
月满清辉,苏长依眉间一瓣殷红,身披白纱踏光而来,怒气冲冲地一把推开屋中的门。
“徒儿还以为师尊会过一天再来此处‘看望’呢。”
贺清邪淡淡道。
话虽如此,心中想的却是与苏长依做的不谋而合。
“怎么?徒儿不欢迎么?”
苏长依自顾自落座在桌前,拿起茶盏自斟自酌,除去一身月光,她就像一捧雪,雪中藏着一点红,又冷又寒。
贺清邪嗤笑一声,心口不一地说:“师尊纡尊降贵,徒儿心中喜不自胜,怎会不欢迎呢?师尊心比皓月,乃徒儿指路明灯,徒儿还能活至今日,该谢师尊只折辱而不杀之恩。”
她坐在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笑。
若非是那语气太过嘲讽,单凭那如沐春风的笑意,苏长依大概真就以为贺清邪是“改过自新”,“迷途知返”了。
不过苏长依很讨厌被这么正大光明地打量,不禁皱了眉头,“真若如此想,那为师很是欣慰。”抿了一口茶,指尖贴着杯壁摩挲着,“你既想谢,那明日就搬去灵清殿看门侍奉吧。”
“古话如何说来着?”苏长依勾唇谑笑,伸手捏住贺清邪白稚下颚,纹理清晰的指覆擦着红唇,一滑而过,“古有刘聂氏割肉喂母,那如今,徒儿为为师端茶倒水守门侍奉,尽尽孝道,这——不为过吧?”
贺清邪:“……”
苏长依见人不答声,收回手,故意将擦过红唇的拇指斜印在唇间,软舌探出就势一舔。
气氛登时冷凝,贺清邪丹凤眸子印着对方脸上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笑,明明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意味的笑,在她看来却羞辱性极强。
呼吸一滞。
“你,”贺声音带着水波纹的颤抖,“谑浪至极!占我便宜?!”
苏长依佻薄一笑,说:“如果擦个唇算是占便宜的话,那我亲你一下算不算强/暴啊?”
“无耻!你还真是色性难改!”
“啧啧,为师方才问你,要是有你现在斩钉截铁回答的这么快,为师又何至于恶心自己再恶心你?”苏长依无奈道。
那一刻,贺清邪仿佛听到了什么让自己耳膜震颤的话,骤然指着门口,“滚!”
“啧啧,”苏长依默默起身,却没动,只是这样静静垂视,“如果,如果为师待你如其他弟子一般,你还会这样吗?还会同为师针锋相对吗?即使为师已经悔过自新了呢。”
“你觉得我受的屈辱能弥补吗?!”贺清邪嗓音有些哑,彻底打破了她的想法,“师尊,你还真是好不天真!还有,侍奉?尽孝道?师尊怕是在白日做梦,正殿我是不会去的,你走吧,不要再过来了!”
拉开门,月光投进一地银光。
苏长依嗤笑一声,眉间桃花瓣红的妖艳,看来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出去在临近贺清邪关门时,侧脸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好自为之吧。”
那一刻,月光擦着她的脸落在地上,最终,那一捧雪,踏月而来,乘月而去,自始至终只空留淡淡盈香。
贺清邪将扶着门边,皱紧了眉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古怪,那是一种习惯了某种方式,而突然被另一种方式替代的陌生感。
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身后传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掌风,重重砍在脖颈上,娇弱身躯登时不稳,顺着门栏滑倒在地上。
烛火摇曳中,不断有溢出的霸道蓬勃的气蕴,慢慢侵入娇弱的身体。
苏长依并未走远,只步入中庭。
哪怕她只回头一下,就能发现本应该关的严丝合缝的门,因为重量挤压而开了一道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