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一向胆大的程钧,此刻也有些害怕。他抓着桌沿的手有些用力,甲片微微发白。反应过来后,程钧拿着钢笔往手背上戳了下。
疼的。
那就不是在做梦。
而沙发上的沈凝,因扎眼的灯光顺势用手遮了遮眼。
她明明记得刚刚还是黑夜,转眼间就亮如白昼。
稍稍适应了些,沈凝才审视起当下的情况。
周围的摆设和家具奇怪得很,她的坐垫又是出奇的软,这里明显不是皇宫内部。
沈凝联想到梦境,又朝四周认真看几眼,她微抬头,仰视着扶着桌子的男人。
男人一头短发,衣着怪异,神色冰冷。
“你是谁?”
“这是哪里?”
声音同时响起。
程钧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我叫沈凝。”
程钧很快平静下来,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我家?怎么进来的?”
沈凝听得出他语气中的不善,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男人几步就跨到她面前,因身高差挡住了大片的光,逼问着她。
周边气息犹如停滞一般,沈凝心跳因恐惧而本能地加快,扑通扑通。
面前若是好人,自不会因身份而害他。可若是恶人,沈凝不敢设想后果。
她张口几次都不作声,刘海沾一层汗湿,在男人散发出的无形威压下,咬牙决定说实话:“我是沈国的公主沈凝。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话说的有些急,带着略重的喘息声。沈凝低头不敢抬眉,胸膛不住起伏着。
程钧听到回答,冷笑一声,“我还没听过有沈朝这个朝代。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我不想对女人动手。”
他仿佛一句废话也不想多说,单手拧开门,冷冷的睨着沈凝。
沈凝略微思索,她是没骗人的。
难道是今天的梦延续着做下去,延伸到另一个梦境中去?
念此,她低头不理梦里的怪人,从发髻上拔下来一根簪子,轻轻地扎了下手背。
倒呲一口,疼得很,再抬头,什么都没有变。
又多扎了几次,白皙手背的红点连成了一个小圆。
珍珠般大的热泪不流经脸颊,直直落到手背上。
沈凝插回簪子,微抬头,吸了几下鼻子,看着程钧阴暗的脸色颤巍巍开口:“公子,我能问下现在是什么年代吗?”
程钧的回答令她瞠目结舌。
心里“咯噔”一声,沈凝的眼泪凝结在眼眶中,小巧的鼻翼不住翕动着,努力忍住不发出哽咽声。
她了然男人眼中的不耐,拂袖沾了眼角,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公子,我以性命起誓,刚刚所言无半句诓骗。”
绞着的细白手指,出卖了她表面上的从容。
程钧眉头皱成川字,沉思片刻。
看见他表情稍有松动,沈凝乘胜追击。
她语气变得更加诚恳:“我只睡了一觉就到这里,并无恶意,也别无目的。若当真是来到了千年之后,还请公子能暂且收留我。”
沈凝说话声音有些发颤,她早已乱了心神,全凭本能在思考。刚刚这人请她出去,可她能去哪里呢?外面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
别无他法,只希望这位公子是善人。
泪眼婆娑,楚楚可怜。
呵,程钧觉得她在使美人计。
但是不能否认,她的容貌确实让人有些挪不开眼。比妹妹程冉关注的几个当红小花长相还要来得精致,尤其那双氤氲着水汽的杏眼,黑瞳像珍珠一样来回转,困在一波汪谭中。
程钧偏不吃这套。
他不由分地拉起沈凝,带着人往楼下走。
客厅门一开,程钧烦躁地从玄关处拿一件羽绒服丢给她,随后二话不说地关上了门。
确认沈凝离开房子后,程钧并未松口气,他上楼去书房,准备拿钥匙离开。
别墅里的怪异,实在让他也有些发憷。
如果那个女人还没走的话,可以送她一程,去警局,或是其他地方。
程钧到卧室换套衣服,接着去书房拿文件,推开门的一瞬间,握着门把的手顿时浮现起青筋。
“我,我…”沈凝披着羽绒服,从沙发上站起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虽然极其不愿相信,程钧脑海里还是出现了那个荒唐的想法。
于是,他又带着沈凝下楼。
再上楼进书房前,他深吸一口气。
这次沈凝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自觉站了起来,怯怯地说:“我一转眼,就又回来了。”
这么短的时间,况且门是关着的。她不可能是自己走来的。
程钧显然意识到这一点,他败下阵来。手松开门把,盯着有些小心翼翼的沈凝,长久地沉默。
末了,程钧终于开口:“只留你一晚。第二天立刻离开。”
如果能离开得话。
沈凝面露欣喜,情不自禁往前小挪两步。反应过来举动不合时宜才低头颔首道:“多谢公子。”
虽然只打算留她这一晚,程钧却是一分钟也忍不了,纠正道:“不要叫公子。”
“那如何称呼公子呢?”
“……”
“恩公?”沈凝迟疑。
“……”
“…程先生。”
先生?
沈凝环顾了四周,确实是藏书颇多,看来自己还来到了文学之家。
她感激一笑,声音里更多几分尊敬,柔声回:“好的,程先生。”
程钧搞不懂,她笑里若有若无表现出对长辈的尊敬感是怎么回事。
且被她敬佩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憷。
他皱了眉梢:“你…睡客房。”
在得到回答之前还加了句:“别对我笑。”
沈凝立马敛了笑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对这里不是很熟悉。程先生可以带我去吗?”
程钧有些烦躁,不过看她一脸小心翼翼地样子,也说不出绝情的话,长腿迈开往外走。
沈凝紧随其后。
程钧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是不习惯楼道里开灯的。
沈凝咬着下唇,黑乎乎的,她有点怕。
脚踩的地板,门和墻,与自己那个时代都是大不相同的。
她出神地想着。
程钧的脚步骤然停下。
沈凝“哎”了一声,差点撞了上去,惹得程钧回头不悦地望了她一眼。
沈凝只好尴尬地扯了嘴角。
按下开关,整个屋子里面明亮了。
程钧扫了一眼床上的薄毯,眉头皱的更深。
幸好地暖足够,否则根本没有别的被子给她。
他不得不承认,家里生活气息太少。
沈凝对上他紧锁的眉头,不知自己又是哪里惹人厌烦,只好轻手轻脚走向床边,不再多话。
程钧见状转身就要走,只差一条缝就要把门带上了,又突转顿住。
对上屋里那双对周围充满好奇的明眸,他警告:“我不喜欢别人乱动我家房间。”
沈凝倏地收回想触碰床头台灯的手,语气中满是歉意:“好的。”
上.床之后。
沈凝今日还没来得及洗漱,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可她又不好意思再去麻烦程钧,只得作罢。
静谧的夜,让她的思绪泉涌,交错杂乱。
现在的感觉很奇妙。按理来说她应该有巨大的恐慌,为自己是否能回去感到分外焦虑,忐忑不安地找寻一切能回去的方法。
可奇怪的是,她除了一点对这个未知时代的恐惧,竟无法从心底剐蹭出一丝一毫想要回到深宫大院的想法。
若是其他人,别说一国尊贵的公主,哪怕是布衣百姓家的儿女,怕也是拼了命想要纠正这出错的时空。
可她不一样。
额娘早已死去;得知自己要和亲后,她更是把唯一的贴身丫鬟平安送出了宫。
沈凝缓缓翻了个身,她留给平安的银票应该能保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吧?
如果说还有什么让她留恋的,那就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
但事已至此,剩下的六个公主总归是能挑选出一个的。
这么一想,她心底最后一点牵挂也没了。
甚至不能否认,她内心汩汩的往外冒出的泉涌,都是不可抑制的期待感。
她来到了这个时代,是不是意味着,可以有新的开始?
这样想着,她竟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陌生的环境,快速入睡了。
适宜的温度,柔软的床被,似有好梦让她在深睡中发出清浅的笑。
-
程钧这套别墅,甚至连陈云方与妹妹程冉也没住过。
家里突然睡了个陌生女人的感觉。
极其不好。
他几乎是一夜未眠。
当程钧顶着黑眼圈打开门的时候,哈欠还没打完就被站在楼梯口的人吓了一跳。
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昏昏暗暗的环境,有几缕透过来微弱的光线照在沈凝的衣裙与及腰长发上。
有了那么点倩女幽魂的感觉。
天未明,沈凝看不见程钧的脸色有多臭,欢快地说:“早,程先生。”
程钧直接越过她下楼。
一言不发。
沈凝脸皮薄,怔愣片刻,意识到他可能还在不快,便提起裙裾小心地下楼。
这里的楼梯,竟然比皇宫的看起来还要精致。
“啪”的一声,客厅正中间的水晶大吊灯亮了起来。
沈凝抬头寻着光望去,灯光被水晶的切割面折射出来,分散到几处,虽亮却不扎人眼。给她一种挺辉煌的感觉?
她在心里了然。
程先生,是大户人家。
程钧坐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周身全是怒气。
沈凝自然也能感受到,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一般蹑手蹑脚,跟随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敛了眉眼,却是像在笑。
“你笑什么。”程钧问。
沈凝抬眉,抿紧了唇:“程先生,我没笑。”
抿唇显得嘴角更往上。
“…你以为我是瞎子吗,你不是在笑,你嘴角往上扬什么?”程钧语气更加不善。
沈凝急忙解释:“程先生,我自从生下来就是一副微笑脸,我不是故意笑你的。”
程钧抬头又瞥了一眼,眉眼才稍微舒展些。
好像就是往上的。
天还早,程钧昨天想了一夜要怎么处理她。
他是这么打算的:一觉醒来人不见了,程钧就当还是场梦。
但如果人还在,那就是最棘手的情况。
就这么把她放到大门外,保准她摸不到清周围的路。
算了,送佛送到西。毕竟有过几十场梦的缘分。
趁上班时候把她送到市中心吧。
程钧回过神来,往沈凝那边瞥了一眼,见她眼神直勾勾的盯住自己。
程钧不自然地放下翘着的二郎腿,端正坐姿:“你看我干吗?”
“…有茶水吗。”沈凝咬唇说道。
被她这么一提,程钧嗓子也觉得干疼,估计是昨晚吹风时间过长。
程钧脸色阴翳,起身拿了两个杯子直接去厨房装自来水。
沈凝视线追随着程钧,看他走到厨房门口又回来,放下一个杯子又从别处拿出来一个。
“给。”程钧递给她,是纸杯。
沈凝起身双手接过,“多谢。”
沈凝保持着礼节,小口小口地酌。热水润嗓暖胃,让她倍感满足。
啜了几口,她停下来,仔细打量着杯子。
这杯子好像是用纸做的。会不会还没等自己喝完,杯子就漏了?
于是她捧起纸杯,咬咬牙,咕噜咕噜地一个劲把水喝完了。
舔了舔唇角的水渍,她看向岿然不动的程钧,和他手里的杯子。
他那个,好像更上档次些。
沈凝难免对这里的一切感到新奇,张口想说些什么,被程钧的视线劝退了。
他冷酷无情地眼神扫过来,赤.裸.裸地传达六个字:给本先生闭嘴。
沈凝自认读懂,对着他抿紧唇点点头。端正坐姿目视前方,示意自己会保持安静。
一连串的动作,让程钧内心不免多了个考虑。
要不要先把她送医院,检查一下这人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客厅的钟表滴答滴答的走,时间仿佛停滞般过得很慢。
程钧看向沈凝,难得主动搭话:“…你能不能换个姿势,你这样一动不动,像是我家请了一尊大佛。”
沈凝挺直的腰板渐松下来,身子往后倚靠在沙发背上,微笑点头不张口。
程钧:“……”
他考虑到路上积雪结冰,早上这个点,上班高峰期肯定堵车,本想等到八点以后再走。
可现在他不想再跟这个女人在同一屋檐下多呆一秒了。
程钧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冷飕飕地说:“走。”
沈凝刚放松下来,听他语气骤变,没敢犹豫,大步跟了上去。
她想,程先生,还是个性情中人。
打开房门,呼呼的冷风迎面而来,差点一下子把沈凝的眼泪逼出来。
她本能地踏着小碎步取暖,一声冷堵在打颤的牙缝中说不出来。
实在太冷了,风抚过手的刺痛,与她幼时被几个姐姐用绣花针扎的感觉无二。
程钧皱眉,零下三度,穿着一身薄衣不冷才怪。
他嫌弃地脱了外套披在沈凝身上。
“快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