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晚六点四十五分。C市的十二月份,这个时间点,天已乌漆墨黑。
市郊边界处的别墅区,是远近闻名的富人聚集地。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门前。
门卫孙叔看清来人,忙按下升降杆按钮,打开窗户热切道:“小程,有段时间没回来了吧?”
风呼呼吹着,程钧只降一点车窗,眉头紧皱着,显然情绪不高。他没多寒暄,点头当作打招呼,缓慢行进。
近几个月,生意上的事情繁忙杂乱。对于程钧这个工作狂来说,加班至夜深成了常态。他近期住在公司旁高级商务公寓,接近一个月没回别墅。
今天有些邪乎。
左右眼皮从下午就连着跳,脑内总有一道声音劝他今天必须要回这里一趟。否则将会发生什么令他后悔的事情。
程钧停好车,走到大门前,识别指纹,进房。
三层楼的欧式别墅,装修简致大气。客厅墙壁上的名家字画暗示着主人的财力。
房间接近一个月没人住,仍因地暖让人觉温度适宜。却能轻易察觉出来,少了那么点烟火气。
一切如常。
程钧在玄关处换好鞋,顺手把带回来的文件扔到茶几上。
他不急着干别的事情,坐在沙发上眯了会儿眼,起身去卧室洗热水澡。
因着地暖,只穿个睡袍都不觉冷。
程钧又兴起,想喝杯红酒,连头发都没吹就去三楼储物室。
随着结实长腿的迈动,未擦干的头发在发尾聚出水珠,一滴滴的落到羊毛毯上。
周围安静到似乎能听见水珠散开的声音。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划过酒柜,最终停在了23年拉图城堡上。
抽出,倒杯,摇晃,一气呵成。
小酌一杯后,程钧下楼关灯,拿着带回来的文件去二楼书房。
刚到楼梯拐角处,手机铃声突兀响起,在十分静谧的环境里有点令人心烦。
来电人:陈云方女士。
程钧皱眉,毫不犹豫地选择拒听。走到书房前,思索片刻,担心再被打扰,他还是打开信息编辑框,单手回了条信息。
【开会。】
陈云方女士只要临近年关就天天催命一样打电话。
内容无非围绕一个中心:程钧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你李叔叔家、孙叔叔家今年又添了个孙女!你什么时候让我抱上孙子?
其实也不怪陈云方心急。
程钧今年也有26岁了,从没有往家里带过女人,还绝不接受父母安排的相亲。
陈云方与程万年时不时打探一下宁凯他们的口风,次次无果。
二老都是这么个意思:宁凯你们尽管旁敲侧击提醒他,家世如何我们家一点都不介意。只要是个好女孩,他中意的,我们双手双脚赞成。
但程钧迟迟没有这个意向。
程钧并非不能理解父母心思,起初他也象征性地安抚二老几句,但次数一多,他索性连电话都不愿接。
打开书房门,迎面而来的一股冷风,吹了他一个清醒。
程钧揽了下睡袍,回想着上次离家时,书房的窗户好像是没关紧,露了条缝。零下三度的冷风蛮横的穿过缝隙,呼呼往里窜。
他索性又拉开半边窗。
站在窗前往外看,积雪久未融,白皑皑的一片倒衬着月光,显得院子里亮了不少。
没有常青树,一片素白,略显单调。
人洗完澡后,身上每个毛孔都舒舒服服地张开,营造着乏累的气氛。
直到被冷风吹得清醒了,程钧才严实地合上窗。
书房面积很大,只书架就有四个,书本排列地整整齐齐。
扎眼的冷白光,促着人精神起来。
程钧粗略浏览遍文件,估计着九点之前就能结束今天的工作。
工作开始前,他习惯性去书房角落接杯水,却发现饮水机是空的。
这里不是公寓。
程钧揉着太阳穴,想着今天根本不应该回来。谁知道是乱了哪根筋。
为了避免工作时被打扰。他按下关机键,排除最后一点会打破安静的可能性。
一时间,书房里只剩下笔尖在纸上行进的沙沙声。
除二楼书房,整栋别墅黑漆漆、静悄悄。
他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
万定二十七年,盛夏。
今儿是沈凝母妃的忌日。
偌大的皇宫内,唯有沈凝母妃这处荒废掉的院子迟迟没有住进新人。
宫里人都传这是个邪乎的地方,凡是闯进这院子里的要么不得好死,要么离奇失踪。久而久之就成了宫中禁地。
院子里乌漆墨黑的,沈凝今日独自来此,目不敢斜视,生怕看到不干净的东西。
她生性极胆小,之前都是由贴身丫鬟一道陪着。
只不过她前两天偷偷送平安出宫了。
但宫中白天人多眼杂,沈凝根本找不到机会进额娘院子。
只能等人静了才寻着机会出来。
七月末的天闷得很,即使接近人定时分也丝毫不减燥热。
沈凝穿着条粉色百褶裙,纯白的诃子外罩着一袭翠烟衫,借着火光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她薄纱覆盖下瘦削的肩膀。
火光是沈凝给母妃烧得纸钱和信件。
沈凝坐在仔细擦拭过的石凳上,双手捧腮,思绪神游着。
今年她运气不错,来的路上没有遇见巡逻的护卫,省下了一笔封口费。
母妃是不受宠的妃子,她自然是不受宠的公主,银钱还是能省便省的好。
火苗微小,定不会透过这高高的围墙引人注目。
可她今夜总是有些心慌,似有事要发生。
“母妃,这可能是孩儿最后一次来看您了。”
沈凝没再接着往下说,沉默许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两眼空空寻不到尽头。
蓦然,她轻笑了声,起身捡了根树枝把没燃烧完的信笺往火心里填,只说些喜事听。
温声软语里,纸张燃成灰烬。
她不舍得这么快就离开,便壮着胆子进了母妃那间荒废十年的居室。
有点分不清是屋内还是屋外的小虫儿在叫,亦或是哪里发出了什么细微的动静,沈凝攥着袖子,不打算久留。
临走前她对着里屋的木床磕了三个头,借着清亮的月光,留下一只银镯。
这是额娘生前留下的,共有一对。她留下一只,带走一只。
天南海北,以后就是她的念想。
轻推开门,沈凝往四周瞅了几眼,确定没人才出来,带上门之后疾步离开。
一阵风吹过,沈凝觉得清凉许多,便暂时不想回屋里了。
内务府的人都欺软怕硬的很,她屋里的冰块,已经缺上些时日了。
漫无目的地晃悠着,哪里月光明净她就往哪边走,等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停在了宫里的池塘边。
倒是个清凉又清净的好地方。
沈凝坐在美人靠边,支颐往湖里看。
都这个点了,池塘里还时不时有鲤鱼冒出水面,不知疲倦,在这一方池水中游玩嬉戏。
自在得很。
柳眉微蹙。
她怕是这辈子也不会过得这般自在了。
有两个丫鬟经过,看见池塘边有人还吓了一跳,急匆匆地过去,小声说着什么。
“诶这不是四公主吗?不会是知道要和亲想不开吧?”
“别瞎说,让公主听见就不好了!”
“怕什么,她又不像其他几个公主。”
“......”
沈凝低下眉,抿唇轻笑。想不开?
她才不是这么傻的人呢。
沈国与圣狼国交战多年,战火连绵,纷争不止。两国百姓民不聊生,痛苦不堪。
圣狼国前些日子派使者拜访,说是愿意以和亲来换两国百姓的安居乐业。
沈国求之不得,并答应圣狼国定会仔细挑选和亲人选。
沈国共有七个待嫁公主,明眸皓齿,各有千秋。随便派出去哪一个,定能满足对方在姿色方面的期望。
可这和亲的对象,圣狼国国王,已年过半百。
据说,心狠手辣,暴虐成性,后宫妃子多半死于非命。
谁会愿意去和亲呢。
但仅用一天时间,朝内大臣便得到了一致的答案:没人能比四公主沈凝更为合适了。
沈凝换了只手支撑,暗自轻笑,肩膀微耸。
她回想着从宫中听说的那些个大臣、娘娘的话。
大臣举荐她,说因她样貌更为出众,圣狼国国王是个好色之人,定会宠她怜她。
那些个娘娘推举她,因她知书达理,读书用功。性格温和恬静,比自己家的女儿要大度识时务,派她去定能俘获圣狼国国王芳心。
但沈凝怎能不知道,派她去只因她背后无靠山无权势,可以任人宰割。
就算在圣狼国发生了点什么“意外”,也不会惹得朝中什么权势不满。
她心有不甘,却只得听天命。
若是能为两国百姓带来些安定,也算她尽一份力了。
只是她的未来,漂浮在急流上,不知会是哪个方向。
沈凝怀着心事,时断时续的蝉鸣声在此刻竟像催眠曲,让人乏了力气,失了清醒。
她在美人靠上睡了过去,再次进入近半个月来一直相同的梦境。
梦里漆黑一片,她屈膝抱着胳膊坐下,周围一直有慈祥的声音不断重复一句话。
“你愿意去到两千年以后吗?”
起初做梦时她还会害怕。可接连数十次,沈凝早已习惯。
关于答案,她一直飘忽不定。暂且不说,两千年以后会是什么模样。这只是个梦罢了,她回答与否,皆是不重要的。
但今日,即便意识到这是梦境,她仍想回答。
“我愿意。”
-
程钧批完最后一份文件,墙上钟表整点滴答声响起。
空气在一瞬间变得有些紧迫。
他收拾文件的动作倏而停下,像是有什么感应,程钧忽地抬头看向偏右边的沙发,视线久久未移开。
两眼相对,警觉与迷蒙。
沈凝伸懒腰举起的手,停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