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男人上厕所这种事,柳晔在此之前没有做过,尽管如此,他现在提着一个夜壶站在霍铭边上,却半点也没觉得尴尬。非但自己不尴尬,还想让霍铭也不尴尬。
“没关系,大家都是男人,你有的我也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霍铭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柳晔说完后见霍铭没反应,才突然意识到霍铭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毕竟霍铭看不见,没瞧见他从床底拿出夜壶,而他又跟他说什么“生理需要”,唉,太隐晦了。
柳晔一拍脑袋,这回直接问:“要尿吗?”
这三个字从柳晔嘴巴里说出来就好像在问“吃饭吗”,提着夜壶的那种问。
霍铭嘴角抖了一下。
“要尿吗?”柳晔又问了一遍,这回探过头去,对上霍铭的脸,看向他那双只有黑暗的眼睛。
霍铭的眼睛其实很好看,细长丹凤眼,眼尾微微上翘,带着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神韵,若非失明,柳晔想,那双眼睛定然会顾盼生辉,有如星光般璀璨。
“看够了吗?”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看够了。”柳晔回道,而话说出口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讲了什么。火烧屁股般地站直身子,他尴尬了:“那、那个你知道我在看你呀?”
霍铭正对着柳晔的方向,声音像高山上的雪松,泠泠清越,然而听在柳晔的耳朵里,却好像隐藏着快要喷出来的怒气:“你都快怼到我脸上了,我能不知道你在看我吗?”
柳晔愣了愣,觉得应该是自己的错觉。只不过盯着霍铭看一会儿罢了,他怎么就冒出要撕了他的怒火。
柳晔屏着呼吸,没有回话。好一会儿,他突然想到,根据书中某些人的回忆,失明后的霍铭“脾气暴躁,人人惧怕”,赫然又觉得刚才不是他的错觉。
“对、对不起……”原来因为霍铭醒来而兴奋,现在却因为霍铭开口而有点紧张,柳晔老老实实道歉。
霍铭一言不发,病房里顿时沉寂下来。
有点紧张的柳晔觉得一直这样僵着不好。
他从卫生间出来后,就光着脚丫,现在,他不知不觉用左脚蹭了蹭右脚,接着又数了好一会儿的心跳,终于为了霍铭的健康着想,小心翼翼地开口了:“所以……霍铭,你要尿吗?”
“……”
柳晔好像和尿干上了。
没有理会柳晔,霍铭用左手把床单攥得发皱。
临死前的记忆极为深刻,他到现在都还记的那大火舔舐肌肤,浓烟呛入肺腔,以及骨头都要被熔化的痛苦。他以为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却没想到眼睛一闭一睁,他重生了。
只是,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这一回,很不一样。
他的身体不像前世那样难受,病房里也没有交头接耳的专家们。
而且他还提前醒了,并没有高烧不断,昏昏沉沉。记得前世,他直到三天之后才彻底清醒,并被医生无情地告知,他颅内感染,很有可能会终生失明。
想到这里,霍铭右手握了握。右手手背上插着针,因为他的这个动作,针头绷紧了一下,带来了微微的痛感。此外,他还感受到冰凉的药水顺着针孔滴入血液,沿着血管一路上爬,弄冷了半个手臂。
这一切都非常真实,又很令人安心。
他确实还活着!
霍铭抿起嘴,努力地隐忍,尽量不让柳晔察觉到他的异常。
和刚才柳晔坐在他床边时一样,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咆哮着要冲过去掐死柳晔,天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够克制住这股冲动。
他不能着急,好不容易有了重来的机会,他怎么可以让那些对不起他的人轻易死去?
只是……
“你怎么在这里?”霍铭终于开口,面朝着柳晔沉声问道。
对啊,柳晔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哎?”柳晔愣住,那个夜壶还可笑的拎在手里。
“你不是去找严赫了吗?”
“什么?你知道啊?!”柳晔大吃一惊,“你怎么会知道?”
书中对这件事情的描写只有一句话:“柳晔在严三少出国前,抛下霍铭跑去参加他的告别趴,并向他表白”,因此柳晔自然而然地认为,原主是隐瞒霍铭偷偷溜出鸿雁山庄的,否则,以传说中霍铭的脾气,原主怎么可能跑得出去?
“我为什么不知道?”霍铭再一次皱起眉头,“是你亲口告诉我,说严赫要出国了你想见他一面。你说你喜欢严赫,希望我能成全你。”
“啊?啊?!”柳晔脑中空白,惊得倒退一步,“他,啊呸,是我告诉你我喜欢严赫,希望你放我出去,成全我见他一面?”
不是吧!
霍铭没有回答,他那双沉入死水毫无焦距的盲眼朝着柳晔的方向,一动不动,双唇紧抿,似乎在思考什么。
“那你同意了?”
“你就这么喜欢说废话?”这一回,霍铭勉强算是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不……我的意思是……”柳晔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他卡壳了,声音停在他的嗓子眼里,再也掉不出来。他根本就想不到,霍铭竟然是一个这么好说话的人。
看来传言不可信,霍铭失明后的脾气根本就不坏!就瞧现在,他不好好地跟他讲话吗?没吼也没叫。
柳晔连一丢丢的紧张都跑没了。
坐在床上的霍铭则把头转了回去,他越发得疑惑起来,只得将两世的记忆细细地都回想了一遍。
因为他喜欢男人,所以在那场车祸之后,武艺轩的父亲就把柳晔这个养子送了过来,其意思是什么,再明显不过。然而他根本就不是那么随便的人。他不想留下这个家伙。偏偏老爷子咽不下这口气,问他说既然不想要这个家伙那便是想叫武艺轩过来了?总归武家得留一个人下来给他出气。
于是他留下了柳晔。但并不像外界猜测的那样,他从来就没有把柳晔当成伺候的男仆,更不可能将他当作暖房的工具。他在三楼,柳晔在二楼,几天下来基本没见过几次面。他原想等他手术复明,老爷子气消了就把柳晔送回去,谁想到……
前世的这一天,柳晔求他放他出去,说要去见严赫一面,他同意了,然后他高烧不断,颅内感染,终生失明。而柳晔,据说一夜未归,后来被老爷子赶出霍家,再后来,柳晔跟了霍铖。
霍铭这么一对比就知道了,节点就在柳晔去找严赫之后,在此之前发生的事情,两世都是一模一样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霍铭又问了一遍。
他面无表情正对着柳晔,那张俊脸本该赏心悦目,但看在柳晔眼里,却好像审问犯人的警官,严肃又带着威压。
“我……”柳晔的紧张跑没了,但现在被霍铭再次这么一问,莫名其妙又开始发慌。
“我十二点多就回来了。”柳晔脑中飞快地转了一下,回答道,“那边没什么好玩的。大半夜的,一群男女又喝又闹,跟疯子一样。”
霍铭眉头动了一下。
“呃……回来后就到看你发烧了,孙先生叫老丁开车送你到医院。”
霍铭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是你发现我发烧了?”
“是……”柳晔有些迟疑。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心想他不会说错了什么吧,没有原主的记忆,他都不知道原主是怎么和霍铭相处的。
霍铭没有说话。
柳晔突然觉得手中的夜壶有千斤重。
“谢谢。”终于,短暂的宁静之后,霍铭说出了这两个字,他向柳晔道谢。
“啊,这、这,那个……不用谢。”柳晔万万没想到霍铭居然会向他道谢,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砸中,人都有些傻了。他抬起左手,摸了摸鼻子,道,“这不是我该做的吗?本来我就是被送去霍家照顾你的。”
“……”霍铭又沉默了。没有光的双目竟然深沉得可怕。
柳晔额上细细冷汗冒出,搞什么,好像又说错话了?
“还是谢谢你。”半晌,霍铭总算又开口了,他冲着柳晔的方向点了点头,算是致谢,只是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这时候柳晔已经站得两脚快麻了,他拎起夜壶瞧了瞧,觉得霍铭肯定要撒尿,哪有男人挂着点滴大半夜苏醒却不上厕所的道理?就算没有夜尿的习惯,那么多药水挂进体内现在也该排出来了吧。
“你要尿尿吗?”为了霍铭的健康,柳晔第四次问。
终于,肉眼可见的,霍铭脸部肌肉重重抖了两下,总算有点表情了。
“不、要!”霍铭一字一句回道。
“啊?”柳晔不信,他劝道,“你真没必要不好意思,憋尿对身体不好。”
“真、不、需、要!”霍铭开始咬牙。
“这样啊……”柳晔有点担心,但瞧霍铭这根本就不想让他伺候撒尿的样子,只得弯腰将夜壶放下,“那好吧,”他放弃了,“但是憋不住了一定要叫我!”
霍铭把脸移开,没再对着柳晔的方向,好像被柳晔一直跟他提撒尿的事气得不轻。他左手撑着床垫,慢慢地躺下去。
柳晔赶忙上前,一手扶他,一手去拿枕头,想要帮他把枕头垫高一点。他的手碰在霍铭肩上。霍铭身子猛地一抖,插着针头的右手条件反射般地抬起,一拳朝柳晔身上重重挥过去。
柳晔右肩被砸了一拳,吃痛得闷哼一声,手上自然一松,再没碰霍铭。只不过,他下一秒立即抓住霍铭的右手,按住:“你干嘛呢,要打人也不要用这只手吧,针头歪了怎么办?”
“……”
“好啦,我知道你眼睛看不见心情不好,不怪你,但你好歹注意一下自己吧!”柳晔嘴里说着,手上没停,帮霍铭弄好枕头,然后,再一次扶住他。
这一回,霍铭没有再打他,只是身子尤为僵硬。霍铭躺了下来。柳晔帮他掖被子。而这个时候,敲门声突然响起,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小晔!你在里面吗?”
柳晔讶然回头。接着,他又看看霍铭,只见霍铭已经躺好,闭上了眼睛。于是他站直身子,有些紧张地朝门那边走去。
与此同时,霍铭陡然睁开了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眼前是他早就习惯的黑暗。
“原来如此,”他自认为找到了真相,不顾右手背上针头插入血管的刺痛,拳头紧紧攥起,愤恨得气息都不太稳,“柳晔也重生了!就重生在他去找严赫之后!呵,不知道前世在我死后他究竟遇上了什么,居然会赶回来救我?演戏是吗?奉陪到底!我倒想看看这一世他还想耍什么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