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是盛希夷和释青灯快从入门道场结业的时候。
入门道场已开办千年，由儒释道联手创立，对有修真资质的人、妖一视同仁，每日都有高修开坛论道，帮助学生迈入修真大门。
既然是无偿受恩，自然该有所回报，但不是回报入门道场，而是回报众生。
所以，学生入了门后，还不能立刻结业，要留个两三年，无偿做一些高修们忙不过来的小任务。
比如人界一座山被暴雨冲垮，山体内的灵石曝露野外，那就得派学生去把灵石带回来。
倒不是修真界贪图灵石。
人界的五岳三山、江川湖海其实都蕴含灵气，这种程度的灵气对凡人和鸟兽是有益无害的。
但藏在深山老林海下地底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不知吸取了多少日月灵气精华的灵物，一朝现世，凡人或鸟兽贸然接触，则是有害无益。
盛希夷和释青灯第一次接任务，接到的就是类似任务：那是东南一处高山野岭，连日暴雨后，似乎有低阶灵物现世，微微触动了东南上空的监察阵，于是就让入门道场派学生去看看。
当时道场内即将结业的学生都派出去了，而人界东南近年又安稳少事，负责分配任务的修士估摸着这活简单，把这任务分配给了刚入门但资质不俗的盛希夷、释青灯和穆兰道。
盛希夷和释青灯入门那年才十五岁，是全修真界瞩目的天纵奇才，在普遍半百甚至更晚才能入门的修真界，穆兰道年仅十八岁就跨入修真门槛，亦是天之骄女，奈何有两个怪物做同学。
三人第一次领了任务，直奔东南。
到了地方，还没进山，他们收到附近驻守的修士传来的信，信上写着提醒：似有兔，小心。
有兔怎么了？没经验的三人面面相觑。
不懂。
盛希夷穿书前在山村支教，有村民养兔子，他回想起村民讲解的养殖要点，说兔子出生三四个月就已成熟，尤其公兔，成熟后随时都可能发情，发情时会控制不住咬人还四处滋尿，很难管理。
那么，特地写信来提醒，大概是因为这野岭里有成熟的大兔子，担心他们实力低微被咬吧？
于是盛希夷对释青灯和穆兰道解释：“或许是这里兔子长得快，脾气不好，爱咬人。”
合情合理。
盛希夷自己信了。
释青灯和穆兰道也信了。
少年少女进了山，寻着灵物气息往里找，等找到目标，被眼前场景深深伤害了心灵。
凡间鸟兽接触灵物，大量灵气入体，就容易化形为妖。
妖比人更难修行，就是这个原因。凡间鸟兽的智识低，寿命又短，极少有能自己开启灵智，按部就班修炼成妖化形的，往往是意外接触了灵物，直接成妖，化成了人形。
这就有一个问题，它们化成人形时灵智未开，身体却已经成熟，行动受本能驱使，就很容易犯下大错。
一窝成熟了的兔子，突然接触灵物化成了人形，蒙昧无知，不懂廉耻，在山野间幕天席地，人叠人挤在一处，疯狂追逐着本能。
穆兰道吓到失声，释青灯震傻当场，还是盛希夷强撑着发了求援信号。
回到道场后，三人皆是大病一场，集体自闭。
修真界三大新星，出师未捷，差点因为一窝兔子陨了仙途，还是盛希夷师父他老人家铁腕，毫不顾惜少年少女留下阴影的受伤心灵，压根不劝，直接挨个踹出去接任务，慢慢也就好了。虽然还是留下个后遗症，穆兰道直言此生都不愿再记起当时情景，从此避着他俩走，至今一见他们就面色僵硬，盛希夷和释青灯都理解，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三个有仇。
这凄惨的初次任务后，因为盛希夷师父他老人家的特意叮嘱，分配给盛希夷和释青灯任务比同学多得多，任务级别也越来越高，到快结业时，他们两个十八岁，已经在越级做降妖伏魔的任务了。
“释青灯”刚才提到的，就是他和释青灯结业前做的最后一个降妖任务。
降妖，降的自然是作恶堕魔的妖怪，但这次任务内容简单：某府出现一只猫妖，流窜于各镇，与数名寡妇有关系。
那时盛希夷刚学会搜魂术，终于能搜魂找哥，于是沉迷于此。当时他用一次搜魂术都要休养很久，偏偏任务又多，没时间慢慢休养，因此每日都困得很，虽然强撑着不愿叫人瞧出来，神情越发冷淡。
释青灯知道他在捣鼓什么，虽不赞同，但对他向来纵容，倒也不说他。
出任务当日，盛希夷困得不行，也没细想，下意识还是现代思维，觉得这任务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就越发提不起精神。
旁人看来他是高冷沉默地跟着释青灯，一派不到关键时候绝不出手的高手风范，其实他困得眼神都放空，是偷懒用神魂感知着释青灯，全自动跟在释青灯身后。
释青灯依然是认真仔细，任劳任怨地调查任务情况，设下陷阱，布下擒妖阵法，把那猫妖捉了个现行。
那猫妖化的人形是一副好皮相，原身却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狸花猫。
释青灯走入“寡妇”房中。
床上“寡妇”也解除了变身术法，全程都是释青灯一个指令一个行动的盛希夷，这时见猫妖已经抓住，事不关己地就躺在床上看。
狸花猫看“寡妇”竟是个男人，气得喵喵叫。
释青灯把它变回人形，开始审它。
没想到这狸花猫满口油话，一下是“我与嫂子们是两情相悦，何错之有”，一下是“我天赋异禀，正需施展，嫂子们泪锁深闺，夜夜寂寥，正是旗鼓相当、天作之合”，句句油得像在油桶里泡过。
若它是个人，或许听着更不适，但这毕竟是只狸花猫，而且盛希夷根本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管的，守寡本来就不人道，猫妖不容易被人察觉，虽说人妖殊途，这猫妖没有入邪堕魔，用的也不是采()补邪术，只是纯粹的结合，对人没多少损害，也不会孕育生命，可以说是各取所需。
盛希夷被它油腻得失笑，也只是出言讽它：“你倒有根灵舌。”
猫妖的回复更油了：“道长天仙化人，清艳绝伦，可惜不是女子，是我没福气。”
这种鬼话，盛希夷只当猫妖是不甘心被变身术法骗入陷阱，故意损他，也并不动怒。
倒是释青灯似乎终于不满他的惫懒，转过身来，也不看他，对着地面说：“你今日，格外懒。”
盛希夷心知理亏，却还是为自己辩解一句：“若确实两厢情愿，也算不得多大过错，捉它有多大意思？”
“你怎知是两厢情愿？”释青灯难得对他不依不饶，“它满口胡言秽语，怎可听信它一面之词？”
盛希夷一愣，反省：是不是自己过分了？
彼时剧情尚未开始，他原本就怕影响男主机缘，大多数有可能触发奇遇的事他都交给释青灯去做。近来还因为屡屡越级施展搜魂术，任务都是释青灯在任劳任怨地调查，他虽然不是不干活，却只负责最后动手，动完手就压不住疲倦，也亏得释青灯纵容他，主动背他回去，他倒好，时常是一路睡回道场。
确实过分了。
朋友再好也不能坑到这个地步。
盛希夷惭愧，端正道歉。
释青灯大度，只道无妨。
他们拎着那狸花猫，彻底查了个清楚，发现它确实没说谎，两人商量了个处置结果，就这么把结业前最后一桩任务完成了。
这么回想起来，除了释青灯难得的反应，真是一桩平平无奇的任务。
回忆罢，盛希夷更加匪夷所思地看向“释青灯”。
这要多不会听人话才会以为那是夸奖啊？
他严正驳斥：“我不喜欢，我是嘲讽那狸花猫油腔滑调。”
不料“释青灯”竟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还惊讶反驳：“不可能！如果你不是夸它，我哥怎会心生嫉妒？！”
嫉妒？
释青灯？
嫉妒那猫妖？
盛希夷简直要被恶龙对释青灯的曲解给气笑了。
真是懒得理它。
大概出生十天的龙，傻一点也情有可原吧。
……不对！
盛希夷目光一凛。
凡间鸟兽的智识低，寿命短，几个月大就已成熟，因此贸然接触灵物后化形为妖，身体成熟，灵智还未开，所以容易一化形就凭本能行动，铸下大错。
而世间万物，人为灵长。人早早就能学会控制本能，也无需化形，只要有资质就可修真，成年时往往还没入门，没有这方面的烦忧。
灵兽的情况又不一样。
灵兽是天地灵气孕育，比人更为自然灵通，天生就开了灵智，化形自如。
但灵兽毕竟是兽，等级越高，寿命越长，成年觉醒就越晚。最高阶的灵兽是龙，龙一百零八岁才能摆脱幼龙身份，龙角完全长成，进入成年期。
而进入成年觉醒的灵兽，和凡间鸟兽一样会受兽性本能影响，假如无法自控，也容易铸下大错，成为修真路上的一大阻碍。比如龙就有贪欲、好美人的恶劣传说，据说龙会对不同物种的美人强取豪夺，结合后还会给对方打上龙纹，不许他人碰，而一条龙的龙纹又往往会出现在多物种身上，因此传闻中还被贬称为“yin纹”。
如果恶龙只出生了十日，就不可能有龙角！
若这是条刚刚成年觉醒的龙……
释青灯与他同年，三个月前刚满108岁。
盛希夷猛地抬头，手肘一抬，拽紧金光锁链，急道：“变龙！”
于是“释青灯”颈间的金光锁链又勒住他神魂，让他难受不已。
“释青灯”气极：“凭什么你要我变人就变人，要我变龙就变龙？”
盛希夷懒得跟他吵这种幼稚的架：“变龙。”
“释青灯”气得胸膛起伏，不过，片刻后，还是变回了龙形。
巨大的黑龙又出现在洞窟内。
眼前的黑龙，瞳似金日，爪下生云，腾云驾雾，自带灵晖，翩然俊逸，修长龙身如顺山势蜿蜒盘踞的墨玉城墙，即使是恶龙，也是威风凛凛，仙骨神威。
而那对墨玉龙角如古树苍枝，已是长成，昭示这并不是一条幼龙。
释青灯会是龙吗？
原书并没有这种设定，可剧情都已经脱轨到了这个地步，未必没有这种可能。
一想到这条龙有可能就是释青灯，盛希夷不禁伸手抚上龙首。
“释青灯”先是一喜，无意识用脑袋往盛希夷的手中蹭去。
可当他看清盛希夷的眼睛，瞬间狂怒。
盛希夷看的不是他！
盛希夷看的永远不是他！
凭什么？！
他猛地后退，甩尾腾空，巨声咆哮：“你在看谁？！你在看谁？！”
他嫂子真真是这世上最残忍不过的人。
他哥都已经死了，他嫂子还是不肯看他一眼。
甚至把他当成他哥。
他嫂子怎么这么狠？
长得像个仙，心也冷得像个仙。
不，更像只仗着好看，懒洋洋地趴在那，万事不关心，也有人凑上去喂，但就算掏心掏肺去喂它，也养不熟的猫。
他或许弄错了他嫂子爱听什么，可他哥那日心底生出的嫉妒，他却是感受得清清楚楚，那又如何？看这样子，他嫂子根本没当回事。他哥不是也输了。
这个人到底一心想着谁，在看着谁，还是根本谁都入不了那双暗绿眼睛？
等他嫂子发现额前龙纹，一定会生气的吧？生气也可以，那样，那双眼睛是不是就会看向他了？
这样想着，“释青灯”又兴奋地甩了下尾巴，咧开龙嘴。
面对阴晴不定的黑龙，盛希夷不禁伸手揉了揉眉心。
他好累。
“你刚才说，”盛希夷顿了顿，在那些过分羞耻的言论中挑了一句复述出来，“你说你的心中空无一物……我在你的心境里，见到了释青灯。你，真的清楚自己是谁？”
什么？！
黑龙瞬间落地。
他哥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