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订婚

1981年的正月初六,方进和邹云书的订婚礼即将在一处位于城西的西式花园洋房里?举行了。

洋房算是邹家半个祖宅,是邹平章的祖父那一辈从?乡下老宅搬来青城之?后的住处。

邹平章原本过惯了节俭的生活,加上人丁零落,从?秀水村回来之?后虽然取回了这座宅子,却从?没想过要住过来,甚至都没有找人收拾,就任它这么荒着。

这一回,为了方便和私密,他想起?来可以在这里?关上门来举行这场对他和他的孩子们来说都很有意义的订婚宴,这才提前一个来月把这宅子收拾了起?来,顺带着计划慢慢适应着搬回这里?长住。

毕竟青城大学的家属楼里?空间着实有限,往后有了孙子孙女?的,迟早要换地方,不如趁现在早作打算。

邹平章对未来含饴弄孙的养老生活充满了期待,不过眼下,当紧的是要把这场订婚宴办得漂漂亮亮的。

因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婚礼,便没有那些?迎亲送亲的环节,更何况他们本身就是一家,嫁娶不分。只一大早就敞开了大门,等着宾客上门,热热闹闹地聚一聚闹一闹,再到晌午吃一顿宴席,达到通知亲友的目的就足够了。

虽说门开得早,可除了亲近的曾家老少五口之?外?,其他亲戚倒没有多早过来的。

等到上午十点?多钟,陆陆续续便开始上人了。

两位新人一直就在正厅招呼着,听前来的宾客跟长辈寒暄问候,顺带接受他们善意的调侃。

这年头虽然通讯不发达,可一点?也不影响信息传播的速度。

邹家这桩奇事,早传得恨不得整个青城认识他们家的人都知道了。而?今天来的宾客,大部分都是带着善意的,虽然不免提起?这事,可是也多半是说天赐良缘云云。气氛一向也轻松又喜庆。

直到快要到饭点?的时候,王伟忠带着老娘、媳妇、儿子,还有邹云雁进来,今天的主家一家三口登时愣在了当场。

王家人给一份礼金来了三世?同堂的无礼没什么好?惊讶的,可跟在王小凯身后最后一个进到厅里?来的邹云雁,却是让三人都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邹云雁走得很慢,缀在四人后头。从?到了这处洋房的大门外?,她?就失神一般地四处张望起?来。

耳边还伴着王婆子呱噪的叹息,“奥呦,这宅子我可有年头没来过了,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活着走进来一回,值了。哎,上一次来还是我刚跟你爸成亲没多久,那会儿年轻啊,这宅子也是真富贵,现在是万万比不了的。”

王伟忠只觉眼睛都不够使的了,听他妈这样说,不由辩道:“现在这就很好?了。”

王婆子却是语带骄傲和怀念,“那是你没见过那时节,喏,这些?、还有那些?花池子里?全是满满当当,一年四季都不败的。还有那儿看见没,那个喷泉,一天到晚就不停地往外?喷水。从?进了这院子,三五步就碰见个仆人跟我打招呼,一口一个‘表小姐’的叫啊……”

她?这一开始回忆,就停不住口了,说着说着,开始埋怨起?孙子来,“要我说就该早些?来,还能多待些?时候。”

王小凯虽然也没见过这样的世?面,可听他奶这样说话,仍是不耐烦地怼道:“多待些?时候又能怎么样,又不是咱们的,早晚不还是一样的走吗,还能住下怎么的?”

王婆子本来对儿孙就没脾气,孙子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她?便支支吾吾两声,也不再说什么。

王小凯紧赶着饭点?才过来,是因为邹云雁。

她?以带她?来参加这场婚宴作为往后跟他好?好?过的唯一条件,尽管他是觉得到如今这一步,她?应该没有折腾的动?力和必要了,不过肯定还是在这儿待的时间越少越好?,以免节外?生枝。

关于邹云雁和他这档子事,王小凯当然知道他编给邹平章的借口脆弱得不堪一击。不过只要邹云雁配合他的说法,她?那便宜舅舅也管不着那么多。

是以在他的想法里?,赶着饭点?来一趟,趁着人多邹平章招呼不过来,把他跟邹云雁的事跟他说一声,也算是个好?时机。

过后吃他一顿,顺便让身后这个还不甚死心的女?人亲眼看看人家小两口柔情蜜意地把婚成了,彻底绝了对方进那小子的心思,这事儿就结束了。他以后老婆孩子热炕头不说,指不定还能靠着媳妇,也住一住这样气派的洋房呢。

一家子人各怀心思,但动?作倒是整齐,俱都是东张西望,眼神不够用的模样。

邹云雁走在最后,同样四处张望着。跟王家其他人不同,她?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排场,甚至在原来的世?界里?,她?的家也不遑多让。

那本来是邹云书的家,后来,邹云书去念了大学之?后,就两年多没回去过了。她?成了那个家里?唯一的千金小姐……

而?现在,在这个似曾相?识的园子里?,她?却成了一个被□□的、怀着前头那个人渣的孩子的“穷亲戚”,还要眼看着她?按照自己理想中的模样亲笔塑造出来的男人,跟邹云书举行这场婚礼……

这段时间越发严重的头痛症隐隐发作起?来。

每每犯了这头痛症,她?便分不清今夕何夕,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二十一世?界那个邹家的二小姐,一会儿又发现自己已经穿进了自己写的书里?,是那个留洋归来、高傲矜贵的表小姐,而?当有人跟她?说话打断她?的思绪,她?才会恍惚回神,想起?这场过于真实的穿越,跟她?在书里?写的比起?来已然是面目全非。

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头痛会到达不可忍受的边界,她?会失控地抓自己的头发、摔手?边一切能摔的东西,疯狂地尖叫,想忘掉那些?噩梦。

最后往往以晕过去告终。

所幸犯病次数不多,等清醒的时候,她?就会分外?乖巧,否则她?怕他们一直那样锁着她?,不给她?任何出门的机会,就像在王家村时那样。

她?连最基本的自由都没有,而?邹云书却坐拥一切。等进到厅里?,看见满堂宾客,还有英俊夺目的方进正低头跟邹云书笑着说话的场面,邹云雁觉得她?的头痛到支撑不住了。

邹家的三人还没从?看见邹云雁跟着王家人进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下一刻,便见她?扶着头,软软地倒了下去。

幸好?王小凯就在她?身前一步,及时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没等她?倒下去,便伸臂接住。

邹平章见状,急忙跑上前去,“雁雁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通知我一声?”问出来,却没打算得到答案,跟着就指向楼梯拐角处的一间屋子,急道:“快,把她?放到屋里?床上……”

说着,又回身,张望了一圈,“我去叫人,阿进的舅妈是军医,先让她?给看一眼,不行再送医院。”

王小凯最近见过几?次邹云雁昏倒的场景,甚至这一次都还不算严重的,所以知道她?自己会醒过来,并没有多着急,只从?善如流地把人抱进了楼梯拐角的小房间去。

没一会儿,邹平章带着曾成的媳妇吴萍萍也跟了进来。

厅里?因为这场变故已经有些?混乱,邹云书和方进便留在那边跟宾客解释一番,一时没有过来。

吴萍萍学的是西医,不过祖上是中医起?家,她?一向都有所涉猎。这会儿没有仪器,她?便先试了试脉。

摸了一会儿,她?转头看向邹平章,又看了眼守在床边的王小凯,欲言又止道:“你这外?甥女?,嫁人了?”

邹平章从?刚才起?,眉头就一直没有松开过,闻言,愣了愣回道:“这孩子比云宝还小上一年,怎么能嫁人?”

说完,才觉得自己语气不那么好?,对着曾家人,他莫名就是气短,又讪讪解释道:“反正秋天那会儿离开国?内的时候,肯定没嫁人的。”

吴萍萍听了他的话,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王小凯一眼,才叹道:“她?怀孕了。”

邹平章直接被惊呆了。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忽然想起?什么,上前两步一把揪起?王小凯,恶声道:“是不是你?!”

这屋子以前应该是给佣人住的,很小一间,刚才王婆子和王伟忠夫妇便没有进来,守在屋门口。

见邹平章突然冲王小凯发难,王婆子当先闯了进来,拉扯邹平章道:“平章你这是干什么,亲上加亲的好?事嘛这不?”

邹平章回头,眉头锁得死死的,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就听王婆子继续道:“这回来就是想顺便跟你说一声的,等阿进婚事办了,姑也想着就给这俩孩子办一办,不耽误。”

话是这样说,可邹平章还是无法消化眼前的情况,心里?有一万个问题想问,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从?何问起?。

稍平静了一下,他看向王小凯,冷声道:“雁雁不是走了吗,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了又怎么没跟我说?”

王小凯挣了挣,把自己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这才把之?前编好?的那一套说辞一一说了一遍。

“放屁!”邹平章听完,被气得竟飙了脏话,“你的意思是雁雁喜欢你,所以回去没几?天就又回来了?还因为跟云宝闹矛盾不愿意来找我?你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他这话说得王婆子不乐意了,“我小凯哪差了?我还没嫌你那便宜外?甥女?命硬呢!”

邹平章暗了暗太阳穴,不欲这个时候跟她?做口舌之?争,转而?又道:“那她?怎么……怎么会怀孕?你们都没结婚,怎么能就……”

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邹云雁跟王小凯,那是他这一辈子都不会乱牵的鸳鸯谱,怎么一个错眼,就连孩子都有了?

可事到如今,孩子都有了,邹云雁又真的是跟着他们家来的,他还能说什么?

只能等这孩子清醒过来,再好?好?问问她?了。

想到这里?,他也懒得听王家人再说什么,只又问吴萍萍,“她?晕倒是因为怀孕吗?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吴萍萍无奈道:“摸着脉象是挺正常,孕妇身子虚、神思不属是常事,晕倒的情况也不少见。不过我不了解她?的病史……”

说着,转向王婆子,“她?的脉我摸着还行,平时应该吃得还不错,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什么贫血的症状,比如说经常感觉头晕之?类的?”

王婆子直接道:“没事儿,等等就好?了,她?在家不是第一回这样了。”

语气中的轻慢让邹平章又气又急,可人家现在是一家子,他说到底就是个外?人,也没立场去斥责她?什么,只得气往心里?憋,道:“再怎么样也是有身子的人,不能慢待,之?前就晕过,早该去医院查查的。”

王婆子心虚,她?倒不是心疼钱,只是一家子还是不能完全放心,这段时日也不敢让这丫头出家门,这才耽搁了。顿了顿,喏喏应声,道今天事一结就领她?去医院。

吴萍萍听说之?前晕过,推测是孕妇常见的贫血症,很快跟邹平章说让他准备点?红糖水给人灌下去,便出屋去厅里?了。

她?实在懒得掺和这事儿。虽然不了解,可这一会儿听着看着,就觉得是件扯不清的烂事。

外?面的宴席眼看就要开了,邹平章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弄了红糖水来,让王小凯看着,自己跟着出去准备开席的事宜了。

外?头人认识邹云雁的不占多数,是以大部分客人只是以为有个客人贫血晕倒,很快就又恢复了原先的秩序。

邹平章出来之?后,按照原先的安排,等到十二点?整,一边开始上菜,一边举行一个简单的小仪式。

原本一切顺利,可等到两个孩子在众人的起?哄下挽臂要喝交杯酒的时候,一道凄厉的女?声忽然响彻屋顶,让全场瞬间哗然。

“阿进,我在这儿呢,你这是在做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