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进想不通,邹云书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他。
就像他也想不通,她刚亲眼目睹了他跟人打架的场面,却像是一点都不害怕,也不好奇。
从一开始就只盯着他这点儿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伤,一副他再不救治就要死了的模样。
见她只是倔强地微昂着头,盯着他,一副等他投降的样子,方进心头不受控制地微动了动。
他来不及体味这是什么感觉,几乎是本能地强迫自己在那一瞬间转开头,错开她的视线。
“好了,我赢了,可以带我去诊所了吧。”
邹云书仍是保持刚才的姿势,头微微抬起,不过看他认输般偏了头,眉头舒展开来。
看着她一副赢了比赛的斗鸡模样,方进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开口,却是不自觉地叹了气,“大小姐,就我这点儿伤,到了卫生所人家都要笑话的你知道吗?”
邹云书不信,“怎么会?!现在天热了,伤口不包扎好,会发炎的。而且你看,它们现在都还在渗血……”说着,又着急起来,想要伸手去拉他。
方进惊讶,闪身躲过。须臾,像是想到什么,又扯唇笑了笑,答非所问,“也难怪,你以前大概不认识我们这样的人。”
邹云书却一下子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们不是一样的人,他没那么金贵。
听他用像是调侃,又像是自嘲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突然心里特别特别难过。
然后,眼泪控制不住地大颗大颗从眼眶滑落。
方进慌了。
他就是忽然想通了她刚才的坚持,然后话到嘴边,便这么说出来了,根本没有任何恶意啊,怎么就把人惹哭了呢?
“你怎么又哭了?”他无奈又无措。想到见了两回面,他就把人惹哭了两回,这是什么事儿啊。
邹云书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只是听到那句话,又面对着这样的他,她忽然替他觉得委屈。
可这话无从说起。
其实她也不是想不通,当年换掉他的不是她的妈妈,代替他享受了这么多年优渥生活的也不是她,无辜被拉到这里来,她也是受害者。
她只是不想被人摆布,她需要一点点时间自立,她没有错。
只不过是这一刻,就忽然情绪上头了,想哭一哭而已。
见她不答话,还是就那么忽闪着大眼睛落泪,刚开始悄无声息,后来还渐渐抽噎起来。
方进焦头烂额问了几遍“你怎么了”、“你别哭了行不行”之后,终于投降,“好好好,我们去卫生所,好不好?你别哭了。”
邹云书听到这话,微微撩起眼皮看他,“真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鼻音,说完又抽噎两声。
“唉。”方进又叹一口气,他觉得就这么一会儿他已经把一年的气都叹完了,“有你看着我,还能有假?走吧。”
邹云书虽然刚刚哭得伤心,一时有些收不住,不过好歹抬手擦了擦面上的眼泪,亦步亦趋地跟上方进的脚步。
方进说的卫生所离得不近,在靠近正阳街的一条小巷子里。
走到门口,邹云书看见门边挂着一个十字架,知道就是这儿了。
屋子是两间临街铺面,看起来半旧,里头光线不太好。
她站在方进侧后方半步,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催促,“进去呀。”其实是到了这么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心里有些怵。
方进偏头,看出她的些微不自在,笑笑道:“不瞒你说,我也是第一回来。”说着,抬步进了去。
邹云书赶紧跟上。
里头现在没别的病人,靠窗有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应该就是这家卫生所的坐诊医生了。
方进径直走过去,那人招呼道:“怎么了?”
方进闻言,顿了一下,似乎一下不知道要怎么开口。邹云书这时候已经来到他身边,忙接过话头,“医生,他受伤了,麻烦您帮他处理、包扎一下吧。”
医生闻言,不由挑了挑眉,“嘴角的伤吗?这怎么包扎啊,你的意思是上点药吧?”
“不是不是,还有左胳膊上,擦破好大一片。”邹云书急忙回。
说着,她抓起方进的左手,抬起来就要给医生展示。
方进赶紧挣脱,一下子热气往头上涌。心下不由惊疑,城里的女孩子都这么大方的吗?
他见她这一小会儿,已经记不得这是她第几次来抓他手了。刚刚还好,身边没别人,这回当着陌生人面,他甚至有些懊恼。
邹云书不以为意,见他不配合,皱眉对他说:“你让医生看看呀。对了,除了这两处,身上衣服盖着的地方还有没有别的伤了?”
方进不欲多说,只摇头,“没了。”又转向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的医生,“大夫,就胳膊上,您随便给包包就行。”
邹云书不赞同地蹙眉,微微嘟起嘴抱怨,“怎么能随便包包?你这是在泥地上擦的,上面都是灰尘,现在还掺着你的血,天这么热,不好好清洗、消炎,它会越来越严重的。”
“医生,就麻烦您啦,一定要仔细点,谢谢谢谢。”声音带着刻意讨好的娇软。
那医生这一会儿算是听出来了,这是对小情侣,男的怕不是本来没当回事,被对象撒娇耍赖没办法,这才来了他这儿。
不过,他在云港码头附近看着这家卫生所有两年了,还没见过这么白净漂亮的女孩儿呢,一看就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卫生习惯好,还知道消炎。
再看男孩子,虽然长得好,又高又俊的,可看穿着打扮,跟这女孩不像是一路人啊,也不知道这俩人是怎么弄到一块去的。
他心里不由好奇,不过当然不会问出来。
乐呵呵地站起身,他边从左手边像是个书架一样的架子上取东西,边道:“小姑娘放心,冲你这份心,我也肯定仔仔细细地给他弄。”
又对方进道:“来,到这边来,我这边光好,看得清楚。”
方进便依言往他那边去了,邹云书也寸步不离地跟上。
嘴角上的伤上点药就行,比较简单,医生决定先处理嘴角。
邹云书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动作,见他用棉花蘸了大约是酒精的东西上来就往方进伤口上摁,她一下惊呼出声。
医生一个不防备,手都不觉抖了抖。方进也被吓了一跳,以为她怎么了呢,两人一脸莫名齐齐抬眼看向她。
就见邹云书皱着一张素白的小脸,声音又急又轻,“医生,您轻点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