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码头

方进到青城有三个月了。

在来青城之前,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秀水村所属的县城。

要说他这一次离了秀水村的缘由,还跟去年邹平章回乡一事脱不开关系。

去年年中,村里有人跟从青城回来的邹平章聊天时听他说起,当时外面已经有地方实行包产到户的政策了。

早就不满干公家活累死累活还是吃不饱饭的秀水村村民们听说这事儿后,差点没把村支书家给掀了,几乎是半逼着他带大伙上公社闹,最后引得四邻八乡的都起了心思。

公社里的领导估摸着也是打听了风声,在被缠闹了两三个月之后,终于咬牙拍板,把地都分了下去。

这样一来,家里劳力有富余的就起了心思。

反正地就这么多,两个人能伺候得了,多出来的劳力是不是就能去找点别的进项?

加上政策确实越来越宽松,有在县城有亲戚的人家经人介绍寻了活计的,到处吹嘘城里怎么怎么好,挣钱怎么怎么容易,弄得村里人心浮动,都四处打听着有没有什么门路。

方进是读到初中毕业退学回家的。

他从小学习成绩就好,又是家里独子,初中毕业那年正好还赶上了恢复高考,天时地利人和,按村里人的说法,一家人勒勒裤腰带供出个高中生甚至大学生来,都不是不可能。

可他娘刘文秀却说什么都不愿意再供他了,非要让他回来干活,给家里挣工分,说没有一个大男人还要靠爹娘养着的说法。

为此,她甚至不惜跟她的婆婆,也就是方进的奶奶徐氏撒泼耍闹好几场,咬死了也不松口。

徐氏从来就偏心方进,他是幺儿的独子,还是生了仨闺女才盼来的,能不稀罕吗?

即使是在这样偏僻的乡下地方,也都知道读书识字是好事,而且当时高考都恢复了,眼看着祖坟上就要冒青烟的事,怎么能莫名其妙就这么掐灭了火星子?

更何况家里也不是供不上,实际上尽管之前方进一直在上学,家里的活计他也没少干。

是以这场婆媳大战谁也不让步,闹得鸡飞狗跳。

方进其实是想继续读书的,不过看他娘那副架势,心里也明白,她是铁了心了,这样的事从小到大没少见。

他不耐烦跟她再争执,便劝了徐氏,说他自己不想读了,这才平息了这场纷争。

退学后的这两年,他就闷着头干活,是村里谁提起来都要夸几句的能干后生。

可方进心里从来都清楚,他绝不会一辈子被困在这个大山里的。

等包产到户的政策把人从地里解放出来,他知道他该出去看看了。

既然决定出去,他便不想只在县城那一眼能望到头的地方转悠,他想到更远、更大的地方去。

而省府青城自然是第一次打算出远门的年轻人的首选之地。

等跟家里人说起的时候,意料之中地被他娘再一次驳回,甚至一直疼他的徐氏也劝他不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可这一次他没有分毫让步。

读书的事情,是他要靠人养着,别人不肯养他了,他无话可说。而这一回,是他自己的事,跟谁都无关。

尽管他娘对这件事的反应比让他退学的时候要激烈好多倍,这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不过他还是坚定地踏上了离乡的路,毫不犹豫。

他一个人,背着一个包袱就来了青城,手上只有这么些年攒下的十多块钱,他必须快速找到能养活自己的活干,否则可能就要流落街头了。

而这个时候的城市虽然已经有复苏的迹象,却也只是迹象而已,基本上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没有什么用人的需求,尤其是像他这种门都摸不着的外乡人。

好在就在他带来的那点钱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云港码头前竖了招工牌子。

一打听,说是最近码头吞吐量骤然加大,有编制的搬运小队人手实在是不够了,机械也还没到位,需要招一些临时的搬运工救救急。

他就这样凭着一把子力气和能吃苦的劲儿,在云港码头暂时安顿了下来。

跟他分到同一个货运码头的一共有二十个人,统一安排住在码头西北尽头处的一处废弃民宅。

他们刚来的时候,那处房子里几乎进不去人,布满了杂草、蜘蛛网还有垃圾,上头的石棉瓦也透光。

码头负责招工的工作人员跟他们说,先不干活,让他们自己把自己要住的房间拾掇出来,然后码头给每个房间提供两张上下铺的床外加一张桌子,等他们住下再开工。

正好一共五间房,四人一间,由他们自己凑对,看谁跟谁一间。

这些人里有本来就是一道来的同乡,还有之前招工的时候就搭上话的,很快便几个人几个人一波,拾掇起自己挑的屋子来。

方进是一个人来的,也不是热络性子,之前没有相熟的人,就被落下了。

正好,还有三个人也是被挑剩下了,他们倒是不必费心就组了一个屋。

这三个人,一个是脑子反应有点慢的冬生,一个是跟之前三个一起来的同乡人起了点争执被他们撺掇着其他人孤立了的余亮,还有一个是看起来老实巴交,估摸着也是不怎么会跟人打交道的董志刚。

大概从一开始分屋时候起,这个二十人的团体里就形成了一条鄙视链,毫无疑问,他们这几个被拣剩下的自然是最底端。

但是方进从不在意。

他甚至不能理解,有这拉帮结派的时间,他们为什么不选择多睡一会儿?

就这样,到如今在这个码头上待了三个月了,虽然跟室友相处得还算不错,但大部分时间他还是独来独往。

偶尔空闲的时候,也会去市里逛一逛,买份报纸,或者挑本书看看。

他迫切地想要了解外面的世界。

干活的时候,他也会有自己的想法,根据一段时间的观察,总结干活时候遇到的问题,跟负责管他们的工头沟通,改进作业方式等等。

比如分班倒这样的机制就是他试着提出来的,开始工头先犹豫着试了两天,发现确实效率高一些,便定成了固定的制度。

而他这样的行为却像是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

当着他的面阴阳怪气是小事,时不时说说什么大才子怎么也跟他们一样卖苦力之类的话,极尽嘲讽。

偶尔干活的时候因为分配问题起了摩擦,甚至动手的事都是有的。

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事,通常很快会被工头制止,而且打过就算,方进并没放在心上。

直到前天,他们所在的这个码头上分来一辆货车。

这样一来,他们从船上卸下来的货终于不用靠人力平板车推去仓库了,而是改由货车拉到仓库门口,再用平板车推进仓库里就可以,能省不少事。

随之而来的,还有工种的变化。

从前,他们这群人干的都是一样的活,一起把货从船上卸下来,再分成小队用平板车把货送进仓库。

而现在有了货车,把货运进仓库的活明显轻多了。

那这轻省些的活该由谁来干?这成了一个问题。

惯会拉帮结派的那几个人嘴巴会说,自来认为跟工头搭得上话,加上正好他们那一波人有五六个,符合运输小队的人数要求,先前自以为是十拿九稳的。

谁知到了昨天正式启用大货车之前,工头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开了小会,意思竟是属意方进。

说他为人稳妥,脑子活络,又识文断字的,经过跟仓库那边的人研究决定,由他担任运输小队的队长,选几个他的队员,跟他一起负责货物从码头到仓库的运输工作。

方进也不含糊,当即点了他同屋的三个人,外加隔壁屋一个叫袁洪的,因为无意中听说那人最近腰上出了点小毛病。

工头很给他面子,一点没打呲地就同意了他定的人,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只等第二天上岗。

而那几个自命不凡的,却哪里受得了这个心理落差?

大概是商议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挑着方进和余亮一起下早班的时候,四个人就把他们俩堵在了回宿舍的路上。

来者不善,没什么道理好讲,两拨人迎面碰上之后没说上两句话,便动起手来。

跟从前小打小闹不同,这一回大约是对方积聚了不少的怨气,周围又没个管得住的人拉架,这一打就停不下来了。

都是干力气活的,拳拳到肉。方进虽然体格和技术上并不吃亏,但对方毕竟多了一倍的人,撑了一会儿之后,他和余亮逐渐落了下风,一时不备被人一拳打在了脸上。

他偏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暗暗变得狠厉。

刚才隐隐还抱着些息事宁人的态度,他没下死手,只堪堪招架着。

可这些人好像明显不是这么想的,那他也没必要顾忌什么了,反正说到哪里也是他们主动挑起事端、以多欺少。

而另一边的人其实这回的主要目标就是方进,余亮都是顺带着的。

见他被打得吐了血沫,不禁得意,除了被余亮缠着的一人外,其余三人气势汹汹齐齐涌上来,心里想着这一回可要狠狠教训他一顿,教他个乖。

不料走在最前头的那人刚欺到他身前,便被他一脚踹得飞出去,顶着后头跟上的两人也一起飞出去两三米远。

三人滚作一团。

他跟上去,趁三人还没站起来,一边膝盖抵住一人,将倒在前面的两人制住,而后面那一个也顺势被前面两人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随后左手固定住最外面一个人的脑袋,右手握拳,拳头看似毫无章法地快速落下。

不过五六拳的功夫,身下的人便挨不住了,纷纷开口求饶,甚至有人哭出声来。

另一边,余亮和跟他缠斗的那个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像是被方进的狠劲儿震住了,两人只定定地看着他按住身下的人捶打,竟不知道要上前帮忙。

方进虽然被激怒,但理智尚存,待听到三人像是遭不住了的的求饶声,渐渐卸了些力气。

三人趁势挣扎着退了出来,顾不上身上疼痛难忍,爬起来便跌跌撞撞转身往宿舍方向奔去。

最后那一个被剩下的原本还在愣神,见方进起身,向他这边走来,这才反应过来,一个激灵赶紧追着同伴而去。

方进见他蠢钝的模样,不由轻笑一声,瞥了那几人的背影一眼,这才收回视线来到余亮身边,“你怎么样,没受伤吧?”他问道。

余亮也一脸没回魂的样子,愣愣点头,“没,没,都小事。”而后注意到他的右边嘴角处似是破了皮,连带着脸颊上也有些红肿,赶忙问:“你脸没事吧,有没有伤到牙?身上呢,还有没有别的伤?”

方进舔了舔右边的牙齿,感觉应该没什么问题。

而后微微侧头,又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正准备开口跟他说没事儿,余光里却像是出现了个眼熟的身影,他下意识又偏了偏头,却一下子愣在了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