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进今天轮早班,不到五点钟就起来了,中间只匆匆吃了口早饭,一直忙到晌午。
干的是重体力活,即便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六七个小时干下来,也不敢说不累。
下午轮休,要到晚上九点才交接班,他下了工在路上随手买两个馒头边走边吃,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刚眯了不大会儿,被有人回来了的动静迷迷糊糊吵醒,想着大概是同屋的谁也回来休息吧,便没睁眼。
只是下一秒,就听人喊他名字,语气带着兴奋:“阿进,快起来,有人找!”
是冬生。
方进实在困得厉害,闻言皱起眉,按了按一侧太阳穴,勉强睁开眼。
“谁啊?”
像被这一问问懵了,冬生认真想了想,答道:“我不认识。”表情憨憨的。
方进看他无辜的样子,有些好笑。
一个挺身坐起来,随手扒拉了两下头发,对着冬生语重心长道:“下回碰到不认识的人让你带着找人,你先问问他是谁,找人什么事……”说到一半,摇摇头扯唇一笑,“算了,跟我没什么,我是怕你总这样实诚,会吃亏。”
说着,站起来:“我去看看。”走过冬生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
冬生是个老实人,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只反应却比常人要慢一些,等到方进快走到门口了,才转过身道:“哦,不是找我,她是找的彭叔,彭叔让我带她来的。”
方进脚步没停,边走边应了声:“知道了。”
等走出了门,又听背后传来一声:“哦,还有,我想起来了,彭叔叫她云丫头。”
方进不由一顿,停下来,有些诧异地回头:“是个姑娘?”
冬生闻言愣了下,似乎刚刚反应过来,方进之前是不能知道外头是个姑娘的。
“嗯……哦,对,是个姑娘。”他笑着挠了挠头,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姑娘长得可好看了。”
方进见他顶着一张硬汉的脸,露出憨厚中带着羞涩的表情,顿觉好笑。
笑过,心头是更深的疑惑。
他认识的异性不多,名字里带“云”的倒有两个,不过年纪能让彭叔喊丫头的,还真没有。
至于冬生说的可好看了,方进没当回事,想是他在这充斥着油污、尘垢和汗臭味的货运码头待时间长了,见到只母蚊子都觉得清秀。
脑中转过这些念头不过几息,很快又想到,这有什么好琢磨的,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于是他不再耽搁,跟冬生打了个招呼,快步往外走去。
身后冬生又喊:“我让她在小街口等着呢!”
“知道。”方进步速不减,朗声应道。
邹云书跟领她来的那人分开后,一直站在原地没动。
那人走后,她的目光不由跟着他的背影望向他刚才指向的,他们口中的宿舍。
那是一排低矮的民房,门的方向正对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背靠一条小河沟,外观看着十分破败。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都不会觉得那里面还住着人。
站在她所在的位置,还隐隐能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馊了的饭,还掺着些别的什么东西的,刺鼻的味道。
方进,正住在那里面吗?
一阵似是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想起了自己早上醒来的那个房间,虽然不能跟后世相比,但怎么也称得上窗明几净,甚至透着一股古朴的精致。
忽然觉得自己有一些能理解,原本这个世界的邹云书在得知真相后的复杂感情里的那一抹愧疚了。
与此同时,她也意识到,她正在对这个世界的人和事,产生情绪。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邹云书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不远处出现了一道挺拔的身影。
方进远远就望见小街口的那一抹雪白色,跟这四周的景象格格不入。
他不由更加疑惑了,搜遍脑海里所有关于女性的记忆,他也不觉得自己认识这样的女孩子。
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待再走近些,他忽然顿住,不再往前。
怎么会是她?
方进微微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果然是布满斑驳的油污印迹,而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功夫去关注自己穿了什么。
想起与这位娇小姐的一面之缘,他不由自嘲一笑。
那是去年的八月吧,他记得是稻子快收完的时候,她跟着她的父亲,那位在他们那里当了十多年知青的邹教授一起回了他们村。
据说是想让她看看她出生的地方。
要说起来,在那一回见到她之前,这位邹小姐的名字他却是听过。因为听村里人讲,他和她貌似是同一天出生的,连时辰都差得不远。
只是可惜,她的母亲在生她的时候不幸去世,很快,她便被城里的外公接走了,所以他并不能认识她。
第一次听说这回事的时候,他还小,忘了是什么由头提起来,然后就听村口大娘们说得有模有样。
什么,这样的巧事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这要是在戏里头,邹家的闺女指定得给他当媳妇之类的话。
那时候他还不是很清楚媳妇是什么,虽然有点好奇,却也没多问。
等大一点,知道媳妇是什么了,偶尔再想起来这回事,倒也不自觉地把这个跟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邹家女儿记住了。
直到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了她。
就是在她和她爸爸刚回村的那天傍晚,他在下地干完活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她们。
他和她爸爸其实并不生疏,毕竟他在村里待了那么多年,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了。
遇上了,自然要停下打个招呼,况且他私心里其实也对她有些好奇。
只是他至今也不能忘记,当他停在她们面前的时候,她微微后退半步的动作。
方进可以保证,他绝不是在记仇,并且从后来她的表现里他也看得出,她不是故意要那样。
她只是,在面对一个刚刚从水田里出来,满身脏污的农夫时,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小半步而已。
他其实完全能理解。
只不过对他而言,这小小的半步,已经足够湮灭他内心最深处那一丝丝关于她的、带着些微异样的情愫。
他记得,他当时用最简短的方式跟她的爸爸打了招呼,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她们的视野里。
从那以后,再也没想起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