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邹云书懵了。
她明明记得昨晚睡着前就是在自己卧室里的,怎么一睁眼,竟换了地方?
她有些慌乱,闭上眼,想回忆是不是记忆出现了错乱,可刚把眼睛闭上,一阵尖锐的头痛袭来,她昏了过去。
像是做了一个梦,邹云书梦到自己穿进了一本年代小说,成了一个跟她同名同姓的炮灰。
对,就是炮灰,连炮灰女配都称不上。
她的存在大概只是为了给男主角一个戏剧化的成长经历,从而凸显他在坎坷中依然坚韧的品质。
书里的男主角名叫方进。
他的父亲邹平章出生在一个红色资本家家庭,原本家境优渥,顺风顺水地从国外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任教于家乡的青城大学。
只是不巧,很快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风云突变,他因为家庭背景和个人的海外经历,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青城西南边的一处劳改农场进行劳动改造。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青城大学里一个偷偷仰慕他的女学生,为了他和家人决裂,毅然报名来到了劳改农场所在的公社插队。
这个女学生就是方进的母亲曾婉。
曾婉出身于根正苗红的军人家庭,即使是在那样动乱的年代,本来仍然是可以安然过一生的,可她却放着城里的大好前程不要,一头扎进了穷乡僻壤的农村。
刚开始,年轻的老师是拒绝的。自己已经深陷泥沼,又怎么能让这么好的姑娘跟着他一起沦落?
可曾婉的坚定让他始料未及。
经过重重波折,最终在拗不过女儿的曾家帮助下,他得以脱离农场,在曾婉插队的秀水村得了知青的名额,两人在贫瘠的秀水村结成了连理。
有爱人相伴,日子清贫却幸福。很快,曾婉有孕,夫妻俩非常高兴,一起憧憬着孩子的到来。
谁料这个孩子的出生,却带走了他的母亲。甚至因为是早产,曾婉出事的时候丈夫正在上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而原主跟这个出生便没了妈的男主角,恰巧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便有了两人之间这一出狗血渊源。
原主的亲娘刘文秀是土生土长的秀水村人,嫁了同村的方大山,在原主之前,已经生了三个闺女。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在那个愚昧的山村里,没有儿子是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的。
阴差阳错下,第四回生了女儿的刘文秀得了机会,一咬牙,瞒着夫家,在自己亲娘的帮助下把原主和男主掉了包。
就这样,原主顶着男主的身份,被曾家接回青城,当了将近十八年的娇娇女,在这样一个动荡的年月里没吃过一点苦头。
而男主方进,则像野草一样在秀水村长大了。
小说对这些背景着墨不多,开篇没多久,原主就被揭穿了身份,从云端跌落泥泞,回到了从未生活过的“家乡”秀水村。
不出意料的格格不入,父母怨恨她,姐妹嫉妒她,最后因为被村里的二流子占了便宜,投河自尽。
原主死后的剧情邹云书看得便不那么真切了,只知道男主一路有贵人扶持,加上自身能力卓著,最终成为一代风云人物。
昏昏沉沉醒来,一睁眼,还是在那间陌生且透着年代感的房间。
脑子里闯进的情节越来越清晰,邹云书也逐渐清醒。
虽然还是很难接受,可心里已经隐隐清楚,她这是穿书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有了这一番荒诞的际遇。
屏住呼吸,她轻轻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强迫自己不要发抖。
深呼吸几次之后,她在心里默念,既来之,则安之,在原本的世界也算是无牵无挂不是吗,在哪里活着不是活着呢,在这儿还有点上帝视角的金手指不是?
想到这里,邹云书自嘲一笑,竟奇异般地镇定了一些。
闭目片刻,复又睁开后,她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地,走到老旧的写字台前。
看了眼台上的日历,心中不自觉开始暗暗梳理着刚刚梦到的那本书中的时间线。
还好,现在是一九八零年的五月,距离书里原主被她的亲姐姐揭穿身份,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应对。
缓缓坐下,邹云书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笔记本,拿起笔一边记下梦里的重要信息,一边整理思路。
这是她从前慌乱时候的习惯,在纸上写写画画,慢慢就能冷静下来。
虽然现在还毫无头绪,可她能确定的是,她一定不会像原主一样,二话不说就放弃一切回到秀水村那个吃人的“家”里去。
原主是被曾家像公主一样养大的,她也自来活得像公主一样高傲,自尊心极强,这样的性格势必无法承受任何风雨摧折。
而她,虽然也曾被娇养,可从九岁母亲病逝父亲再娶之后,她就渐渐知道,她没有依靠了。
有后娘就有后爹,长到二十岁,她早已经习惯了事事为自己打算,在跟后妈的斗法中,也从没吃过亏。
她没有那么多包袱,什么无颜面对疼爱她的外公外婆,对不起亡母,什么她享受的一切都是偷来的,她要赎罪,这些原主在得知真相之后的复杂情绪,她暂时还无法共情。
一觉醒来就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她自然不可能不怕,可她也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想好好地活着,无论是在哪个世界里。
就这样想着想着,邹云书渐渐理出了一点头绪。
现在的她,对这个世界几乎一无所知,所以现在要做的,是以不变应万变。
按照时间线,再过一年多一点,她就要高考了。
只要考上了大学,她就可以自力更生,没有人能决定她的命运了。
可转瞬又想到,在书里,原主并没有能等到高考。
她是在今年的冬天跟着邹平章回秀水村缅怀亡母的时候,被意外偷听到当年掉包始末的三姐方萍戳穿了身份,随即跌入深渊失了性命的。
邹云书不知道书里的剧情触发点会不会因为她的到来而改变,她占的是男主的身份,而男主必定是有光环的,即使她到时候拒绝跟邹平章回秀水村,是不是就一定能拖延被戳穿身份的时间,这是不可控的。
那么为策万全,现在她能做的只能是想好如何在被揭穿之后,还能留在青城继续学业了。
在她的印象中,原主选择回到秀水村固然是因为过刚易折的性格,可当时事情甫一爆出,曾家二老以及邹平章一时难以接受女儿和爱妻拼命生下的孩子竟然被一无知农妇掉包,受了不少苦楚,而“仇人”的女儿却被他们娇宠长大的事实,也是迁怒了原主的。
如今她洞察先机,要如何避免到那个时候的窘境?邹云书皱眉盘算着。
又想了片刻,她突然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是了,方进!
他可是书中的天命之子。
所谓万变不离其宗,无论事态因为她的到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只要能和方进交好,便万事好商量了不是吗?
想到这里,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在这个因未知而显得那么可怕的世界里,方进是她唯一的已知。
忽然一刻也不想等了,她现在就要去找他!
匆匆穿好衣服,邹云书一把推开卧室门。
正坐在外头客厅里翻看报纸的中年男人听到响动,转头看向她。
她脚下不由顿住。
这是她现在的父亲,邹平章。
邹云书没有心理准备,突然跟他碰个对头,一时僵硬起来,不知如何应对。
倒是邹平章,见她停在卧室门口不进不退,从沙发上站起身迎上来,面上殷勤的笑道:“云宝,起床了啊,快去洗漱,完了来吃早饭吧,爸爸做了你爱吃的蒸蛋。”
之所以用“殷勤”这个词,实在是他给了她一种像是在讨好的感觉。
邹云书不知道什么情况,稳了稳心神,扯出一抹笑意,点头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房子不大,洗手间和厨房都一目了然,她摸索着刷了牙洗了脸,回到客厅。
早餐已经摆上了桌,邹云书默默走过去坐下,也不说话,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邹平章只给她布菜,也没说话。待吃完了饭,像是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道:“云宝啊,你别生爸爸气了。爸爸发誓,真的没有一丝一毫想再娶的意思,都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所谓亲戚,他们一厢情愿……”
听到这里,邹云书想到了书里的一些情节,有些恍然。
这个时候,邹家已经平反两年,邹平章也回到了青城大学执教。更重要的是,动荡过后,邹家的家产被返还了一部分,虽然不是全部,但在这个世道,已经是令人叹为观止的数目了。
曾经恨不得跟邹家划清界限的亲朋故友,又一窝蜂地涌了上来。
攀交情就算了,可还有些不知轻重的,拼命地要给丧偶多年的邹平章做媒,都被他一一拒了。
后来,竟又有那没脸没皮的以长辈自居,斥责他没有儿子,断了邹家的香火,半是劝告半是胁迫地要为他做主,娶一房“继室”延续香火。
自幼跟着母族长辈长大的邹云书哪里能听得这种话,连带着迁怒了父亲。
听邹平章这话,邹云书判断,在今天之前,父女俩应当是为了这件事冷战了一阵子了。
原主不明白,她站在上帝视角自然知道,邹平章跟她自己的那个倒霉爹不一样,他是真心爱重早逝的发妻,根本不需要任何外力拉扯,也没有再娶的心思的。
而对于爱妻留下的孩子,他也异常珍视。面对这样一个好丈夫、好父亲,邹云书不得不说,她有些动容。
“爸……”叫出这一声并没有想象中的艰难,邹云书知道,自己曾经多期盼有一个这样的爸爸,“我知道,之前是我不懂事,对不起。”
邹平章闻言,面上笑容变得释然,不复此前的急切,眼里隐隐有泪光:“不不,我的云宝最懂事了。你放心,爸爸这辈子都不会辜负你妈妈的,否则九泉之下,我也无颜见她……”
邹云书听出他话里的情深意重,不由也有些泪目。
片刻后,她吸了吸鼻子,语气轻快道:“爸,妈妈有托梦给我,她说她会一直等着你的。”
邹平章摇头失笑,拍了拍女儿的头,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快收拾收拾去上课吧,一会儿要迟到了。”
邹云书乖乖回房。
刚刚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卧室里瞎琢磨,又一时上头就想着冲出去找方进,经过跟邹平章这一会儿的相处,她才终于找到了活在这个新的世界里的真实感。
尽快去见方进是正事,可她如果只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里,那她就必须得按照原主的轨迹正常生活。
她需要时间,慢慢地、真正地融入这个世界。
回房拿了书包,跟爸爸道别,邹云书按着脑子里莫名存在的记忆,来到了青城大学附中,她所在的高二一班的教室。
所幸,原主是在去年下半学期才从外公家那边的市一中转学来青大附中的,到现在只有一个多学期,再加上性格有些冷清,并没有关系亲密的同学朋友,她应对起来还算轻松。
虽然一直说服自己,不能做太突兀的事,要尽快跟这个世界磨合,可心底却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她去见一见方进,仿佛只有那样,她才能真正觉得安全。
用了一节课的时间,邹云书还是觉得,今天她必须得去找方进。
现在这个时间,方进应该是刚刚从秀水村出来闯荡,按照书里的剧情,他是在青城的云港码头做事的。
她决定,中午放了学去跟老师请假,下午就去云港码头。
至于找他做什么……她也没想好,总之无论如何,她想见他一面。
中午在学校食堂匆匆吃了饭,邹云书便奔出校门。跑出去一段突然停住,拐到了旁边一条开了几家小食铺子的巷子,买了两包油炸馓子、麻叶,又买了几斤酱牛肉,拎在手里,重新踏上去码头的路。
八十年代初的城市相较后世,可以说很小了。云港码头又在青城最中央,距离哪里都不是很远,邹云书一路摸索着走过去,只用了二十分钟。
这个时候,铁路已经修了不少,码头也不复古时候繁华。
不过青城的云港码头,是西南三省水路枢纽,货运量和客运量还是相当大的,现在又正是中午时分,在附近工作的人都聚集到正对着码头的正阳街吃饭休息。
邹云书来到这里时,就见到了这熙熙攘攘的情景。
她有点懵了。
凭着一腔热情找过来,在她的脑海里之前对码头是没有概念的。
真来了才反应过来,她只知道方进的名字,在这样一个人潮涌动的地方,要怎么找到他?
站定在那里,迷茫地向四围望去,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只丧气了一小会儿,她就回过了神。
反正有一下午的时间,大不了逢人就问吧!要是今天问不到,她就明天还来,总归能找到他的。
像是打了鸡血似的,邹云书重新起步,向码头方向行去。
边走边盘算着,方进是这一年在秀水村过完了年,才第一次踏足青城的,距今不过两三个月。
他没有学历,又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到了青城后选择了肯卖力气就能有个落脚处的云港码头栖身。
如今的码头,虽然渐渐开始安装自动化装置,但绝大部分仍是靠人工装卸的。
装、卸……对啊,人和船都是流动的,但是码头的货仓就在那儿跑不了,方进既然是男主角,那肯定到了哪里都是出众的,也许仓库里头的工作人员能认识他也说不定!
有了计划,邹云书更是浑身力气,一路打听着找到了云港码头配套的一溜货仓。
放眼望去,高耸的仓库仿佛看不到尽头,邹云书被这场景震了一瞬,定了定神,走向仓库入口处的门岗室。
里头坐着的大爷,居高临下地看见外头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娃娃踮着脚想往里头瞅,觉得稀罕,他在这熏死人的码头上,得有不短的时候没见过这么水灵的丫头了。
趁着中午这会儿空闲,大爷倒也有闲心跟她闲嗑几句。打开门岗室高高的窗户探出头问:“丫头,你看什么哪?”
邹云书心里一叹,这码头就是不一样,一个门岗室都整得这么高,见里头有人搭话,赶紧堆上笑脸:“大叔,我来找个人,想跟您打听打听成吗?”
“来找人啊?嗐,你是不知道,这码头上人杂得很。你说我听听,但我不保证能认识啊。”
“嗯嗯,您要不认识我就再想别的法子。”邹云书殷殷笑答,“我想找的人叫方进,十七八岁……”
她还没说完,大爷哈哈笑起来打断了她:“嘿,找那小子啊,那你可算是找对地方了。”说着,转身打开他背后的一扇窗户冲里头喊了一声什么,复又转回来道:“我走不开,叫个伙计给你带路。这会子晌午休息,那小子应该在宿舍呢。”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邹云书脸上笑容不由更灿烂了:“太谢谢大叔了,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大爷乐呵呵地接话:“阿进他们都叫我彭叔。”
听出大爷跟方进相熟,邹云书想了想,抬起拎着酱牛肉的那只手往高高的窗户上递:“彭叔,我是方进老家的邻居,我叫小云。喏,这是姚记的酱牛肉,您留着下酒。”
彭叔哈哈笑道:“哎呦,就他那把人都饿跑了的老家,能长出云丫头你这样标志的女娃娃?我可不信。”说着,又冲她挥手:“这酱肉是你准备拿给那小子的吧,叔还能跟他抢口吃的?哈哈,拿回去拿回去。”
邹云书可怜巴巴地把已经有些酸疼的手臂再抬了抬:“彭叔,我以后还来的,下回再给他买了吃,这一份先孝敬您。您快接着吧,我手都要断了。”说着,又故意摆出惨兮兮的表情。
彭叔哪里受得了小姑娘这套,慌忙便接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从门岗室旁边的小门走出来一个浑身腱子肉的汉子:“彭叔,喊我干啥?”
彭叔这下也顾不得跟邹云书说话了,交代汉子:“这是云丫头,来找阿进的,你给她带个路。”说着,举了举手里的牛肉,笑道:“小姑娘给带的姚记酱牛肉,这都闻着香了,晚上来叔这儿喝两杯。”
汉子爽朗地笑起来:“那可好。”又转头看向邹云书:“跟我走吧,我带你去。”
邹云书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两个初次谋面的大老粗,竟丝毫不觉拘束,甚至隐隐感觉有些亲切,笑着点头道:“哎。”说着,又回头:“彭叔,那我先过去了。”
他们口中的宿舍离着方才的仓库不算近,大约是在码头商圈的最偏僻处了。
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一条窄窄的小街边,一路上没开过口的汉子停下脚步,伸手往右前方指了指,对邹云书道:“就在那儿。里头路不好走了,你在这等着,我去叫他出来。”
说完,不等邹云书回答,转身拐进了右手边一条明显是被人踩出来的泥泞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