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去后桃枝进行了今日的第三次沐浴更衣。她?用力擦拭自?己的脸,总觉得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很难不怀疑他是又预谋又计划地喷她?一脸血。
湿发半干,坐在床上,侍女们都退下?,纱帐也垂下?来?,小小的空间里,心情变得很纠结。她?以为自?己能?放下?,无数次突然想到他,只是习惯使?然,可是今夜她?才发现?,原来?她?一直期待着他能?找到她?,能?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当他真的出现?,她?便心跳如擂鼓,几?乎不能?呼吸。
她?把头埋在膝盖上,长发划下?来?盖住纤弱的身子,不住哼唧:“桃枝啊桃枝,你真的好没用啊!离开?他会死?吗?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她?抱膝纠结,没注意房顶的响动,巨大的“啪”一声让她?惊醒,纱帐劈头盖脸包过来?,软床凹陷了大半——屋顶上竟然掉下?来?一个人,把纱帐全?压塌了,她?迟疑得抬头,隔着纱帐对上一双眼睛。
他还着急忙慌地调整了挺不雅的落地姿势,改成最?古板的礼官也挑不出毛病的跪坐,很快又觉得此情此景下?坐得太端正反而露怯,便整个人松懈下?来?,长腿一伸占去她?半张床。
期间困在纱帐里的女子一直用一种小猫咪观察人类的目光,看他做各种奇怪的事,其实她?的脑子还没转过来?,为何昨夜在殿上吐血被紧急送医的人此刻会生龙活虎地从她?房顶上掉下?来?。
而且,他们似乎已经分手了……
但是,鼻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像是蜜茶混着牛乳,让人联想到暖融融的午后阳光。唾骂自?己没骨气之余,她?不能?否认,他突然出现?,她?其实,非常非常开?心。
两人僵持一阵,五月的天已有些暑热,桃枝在纱帐里闷了一身汗,手忙脚乱想自?己钻出去,沈庚似乎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拔出来?,倒十分君子地没再碰她?。
他穿着一身夜行衣,戴黑色面罩,长发扎起个高马尾,只露出轮廓完美?的额头,和?一双寒星缀玉的眼睛,这么近的距离,桃枝能?看到他的眼眶深深凹陷,比从前更稳重了。
“为什么离开??”
“你怎么来?了这里?”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桃枝抱着双腿发呆,见他憋得眼睛都红了,叹了口气问:“发生了什么?老夫人突然病故,和?我……和?沈瑜的死?有关系吗?你的身子,如何?”
“你说过以后再也不要吵架的!”
怎么说呢,这人就像小孩子受了委屈,锯嘴葫芦似的一句话不说,非要等大人先?开?口,便迫不及待抛出自?个儿的委屈,并一定要亲亲抱抱的安慰才能?好。
“很抱歉,一声不吭地走了,因为我当时真的很难过,但是,我抱歉绝不是因为沈瑜,他该死?。”
只看双眼的怒火也能?知道他在面罩下?何等咬牙切齿,“你欺负我失忆,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你说再也不吵架,我做梦都是这句话,欺负我不知道你是公?主,一走了之,以为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是不是?”
“我……”他纠结的点真的挺别致的,桃枝慢慢垂下?脑袋,交叠双手搭在膝盖上,侧过脸不去看他,“你才欺负我呢,你欺负我没爹没娘,无依无靠,你要做什么,何曾跟我商量过,嫂嫂死?了,我真的很伤心很难过,你却只会包庇你那大哥。”
“你有没有脑子?”
“你干嘛骂我?”她?又抬起身子瞪他。
“我何时说过我要包庇大哥。”
气势汹汹的态度,的确把桃枝唬住了,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弱弱道:“那日,你分明叫我回去休息,不要向沈瑜寻仇,还跟你娘说,我很偏激,你就是在敷衍我,你就是觉得嫂嫂受的伤害不重要,我怎么想不重要,你的亲大哥最?重要。”
沈庚的胸膛上下?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你这么聪明的小脑瓜,就不能?像个折中的法子?他已经是个半废人了,摔死?、中毒死?、吃饭被噎死?,怎么死?不好?我已请杭夫子配了慢性毒药!你非要亲自?血刃仇人才解气吗?若被好事者知道,你这太守夫人还怎么做人?”
“你是说……你已经打算杀了他?”望向一旁发脾气的变成了他,桃枝无奈地问:“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你也知道,你失忆后处事方式大变,不能?怪我误会你……”
“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沈庚面容哀伤。
“你也不相信我啊,你不告诉我,是不是要在我面前维持光风霁月的形象?你怕我知道了你对沈瑜下?毒,会觉得你可怕。”
两人又大眼瞪小眼。看他委屈得想哭,桃枝又觉得好笑,“可能?这就是佛家说的,有缘无份,我们明明都想向对方靠近,却总是阴差阳错。”
他捏住她?的手骨,“我只相信人定胜天。”
桃枝再次心乱如麻,眼神躲闪,“你的病呢,没事吧?”
“的确染了痨病,咳,咳,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把江东的每一寸土地、所有人口都记录在册,更布置了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你该知道属下?说遍寻无果的时候,我是何等天崩地裂。我只能?查到与杭夫子有关,便去求她?告诉我你的下?落,她?不答应,我就停了用药,仍由痨病恶化?。我知道她?打的是什么算盘,我跟她?说,你走了我也活不了,不如就让我死?了,她?大可以再扶持另一个江东霸主。”
“那她?一定很生气……所以,你的病是真的?”
沈庚赤红的眼睛盯着她?,竟有一颗泪掉下?来?,桃枝假装没看到,“你还是回扬州去养病吧,我怕,秦无忌只是不知你的虚实,若他知道你真的病重,会直接对你下?手。”
“你跟我一起走。”
“不行,”她?咬了咬唇,“我已经决定嫁给秦阙了。”
他还捏着她?的手腕骨,很疼,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很疼,但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吸气让自?己冷静,继续劝他:“放手吧,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们都应该承担起责任,我应该嫁给秦阙,而你,应该好好地做江东霸主。”
“你不爱我了吗?”他再起抬头,竟然泪眼模糊。
“我之前总是难过,你怎么就失忆了呢,我们以前明明那么好,你从来?不会让我生气,不会让我患得患失,我还曾找过杭夫子,求她?为你恢复记忆。”空灵的嗓音随着风吹摇动的烛光一道回荡在寂暗的夜里,她?安慰受伤至极的男子,“离开?之后我才明白?,原来?这都是老天的安排,如果你没有失忆,我便可以一直逃避,逃避面对我的出身、我生而有之的牵绊,我的母亲……”
“你的责任,我是你的夫君,理应跟你一起承担,太后党要做什么,我都可以效劳,我可以宣誓从此效忠太后的遗志,可以立即放弃整个江东,你也不再做公?主,我们逍遥自?在地游历江湖。”
“太迟了,”桃枝终于把自?己的手腕挣脱出来?,抱着手臂怅然若失地摇头,“秦无忌现?在对冯裕等人已经够忌惮了,你要是也跟太后党搅合在一起,你猜猜他会做什么?”
二人怔然对视,她?咬了咬唇,“我有一法,把秦无忌的西凉兵一网打尽,事成之后大周境内再无你的敌手,但是你答应我,一定,要保护太后党的利益,好吗?”
沈庚默默流泪,“我不要做权臣,他们要什么,我就给什么,我只要你。”
“此事若成,我会很深地伤害秦阙,若他那时没有恨到非要杀了我的地步,余生,我会陪在他身边赎罪。你相信我,你做得很好,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但愿你大权在握的时候,一定要想想脚下?踩着多少人的尸骨,不要忘了来?路,一定要为民生谋福祉,为大周扶持明君。”
“我还是很爱你,但我知道,这感情终有淡去的一日,你也有走出来?的一天,”她?抬起手掌,抓起他的一只手,两掌相贴,“起誓吧,就像当年,在绘春楼的房顶,我们有了第一个秘密,现?在我们也起誓吧,合力诛杀秦无忌,余生各自?安好,再不相见。”
第二日江东三郡太守沈庚身染恶疾、命不久矣,暂且留在京城养病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过了几?日一个更为劲爆的消息传出,沈大人竟在朝堂上求娶大长公?主,说自?己对公?主一见钟情,辗转反侧,若能?娶到公?主,愿意向朝廷每年进献江东赋税的一半。
更有小道消息流传,说公?主流落民间的六年,是从凌云峰摔下?去,失忆了,辗转与沈大人成了夫妻,她?恢复记忆之后独自?回京,沈大人也痴心一片地追了过来?。
秦阙可怜巴巴地过来?问桃枝,她?缓缓眨了眨眼睛,“如果你介意,我们就算了吧。”
“不能?算了,我好不容易才打动你的,你也是失忆,被他骗了,我们以后好好的,我一定不会骗你!”他信誓旦旦保证,桃枝投入他怀里,“这可是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秦无忌自?然有他的考量,一边是蜀州的安稳,一边是从此以后半个江东的赋税,自?是后者比较诱人,他打算把桃枝嫁给沈庚,谁知小姑娘和?自?己秦阙竟上演了一出苦命鸳鸯亡命天涯的戏码,被抓回宫后,当着沈庚的面儿,二人一道把刀架在脖子上,说拆散他们就一起死?。
沈庚面色极为难看,吐出一大口血又昏死?过去,被他的部下?紧急护送回扬州,探子说他被气得五脏六腑俱裂,几?天后必定咽气。
两个小儿女抱在一起哭,秦无忌没眼看,转念又想,自?己对沈庚本就忌惮多余欣赏,不料他心胸狭窄至此,为一个女人,竟然把自?己气死?了!他来?回踱步,忽然一拍脑门,沈庚一死?,江东必乱,这灵絮非要跟阙儿在一起也好,京城有太后党坐镇,蜀州也不会再出乱子,大后方平稳了,正是蚕食江东三郡的好时机!
江东……江东……他捋着胡子想,大周最?为富庶的一块土地,也是唯一一片没有收归朝廷直辖的土地,只要吞并江东,他必是留名青史?一代?雄主,大周的土地从此就改姓秦,看谁还敢异议!
八月初一,秦无忌亲率三十万西凉兵南下?,进犯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