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险些惊得跌倒,“为……为什么?”
“啊——”他肉眼可见的失落,狗狗眼垂下,“你不愿意吗?”
桃枝又落座,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们才认识第一天。”
“我认识你很?久了,小时候,我曾经跟随我爹进京,见过你的,但是你一点也不记得。你这次回宫,我爹说,我可以娶你,我真的很?开?心……”
“等等,你爹叫你来娶我?”
“嗯。”很?是顺遂地出?卖了他爹。
桃枝算是明白了,这场权力博弈里他们各人打?着什么算盘,她又扮演着什么角色。从摄政王开?始,几个王你方唱罢我登场,最终皇位却落在秦无忌的手上,这让许多忠心不二的保皇派甚为不满。
因此秦无忌要登位阻力甚大,蜀州最当务之急,封一个公主作为蜀州之主,一来可以堵住悠悠之口,二来,公主比宗室子好拿捏,只要把她嫁出?去就可以了,嫁回自己家,相当于?蜀州转手一圈,又回到自己口袋里。
至于?冯裕等人,在跟秦无忌达成合作前?,从他手里多抠一些出?来权力也是好事。
“太突然了,”她一手托腮,一手划过桌面的木纹,“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长公主府落成,她从宫里搬过去,请管事把所有拜访的人拦在门外,终得一个耳根清净。只有秦阙是不拦的,他可以大摇大摆进来,甚至直接在她的卧房外敲窗户,问她是否要上街去逛逛。
他们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买了一支梅子冰饮,喝了一口,冻得龇牙咧嘴,秦阙笨拙地用手给她扇风,“有没有烫到?”
桃枝踮脚朝他脸上哈了一口气?,而后?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擦过他的身?侧往前?跑,秦阙只觉得扑面而来从她口中呼出?的冰凉的梅子味,霎时叫他半边脸麻了,从头一直酥麻到脚跟,她跑出?去老远,招手唤他,他才移动脚步跟过去。
她喝的是什么,他盯着她手上那管红色的饮料,活泼的姑娘摆弄摊档上的面具,一手把一个狐狸面具戴在脸上问他好不好看,他回神?,忙说好看,你怎样?都好看。
直到把她送回长公主府,挥手作别之际,他忽然生起?一股勇气?,拉住她,弱弱地问:“你喝的是什么?”
桃枝先是愣住,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她手中剩下的半管梅子饮,便把竹筒塞到他手上,“你想喝呀,怎么不早说,下次给你也买一支”,转身?提着裙子跑进府里,身?影很?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五月初五浴兰节,秦阙约她去看龙舟。
数条小舟河中竞速,沿岸满是喝彩的人群,河上栈道?、河边市集,百姓都戴着不同样?式的面具,手上提着彩绘的灯笼,氛围炙热似火,不少青年男女牵手而行。
桃枝带着前?几日逛街买的,赤色狐狸面具,一手提着同色系灯笼,另一只手被秦阙慢慢握住的时候,她没拒绝。
她避开?的人群,牵他来到一棵大树底下,他们对视的时候欢呼声、交谈声、叫卖声,所有嘈杂都被忽略,他的眼睛非常非常清澈,人们都说,眼睛黑白分明的人有一副坦荡心肠。
她应该为太后?党再做一些事情,比如嫁给秦阙,母妃很?明显是这个意思,冯裕则是默认。但现在,被他握住的手心发烫,让她想流泪,“我不想骗你,秦阙,我流落在宫外的几年,嫁过人,也怀过孩子,我的身?子不能再有孩子了。”
出?乎意料,他俯身?抱了抱她,很?轻的一个拥抱,让她想起?冬日钻进被窝和一团绒被相拥,“如果?那时候我在你身?边就好了,但是没关系,现在也一样?,我们可以珍惜以后?。”
“那……孩子呢?”桃枝泪眼模糊地问。
“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爹想要舒贵妃肚子里的孩子做皇帝,过几年我大概就要回凉州去镇守边疆,”他似乎咬了咬唇,“边疆和京城很?不一样?,有很?大片的沙漠,连绵的草原,夜里还有数不尽的繁星,有红枣和马奶膏,到了冬天,整个天地又都变成了雪,你想要,跟我一块去看看吗?不管我爹和你娘,不管京城这些纷纷扰扰,只有我们两个人。”
滚烫的眼泪流进面具里,润湿一片脸颊,桃枝想到的是,扬州有什么,她刚到沈府的时候,沈庚曾不乏自夸地跟她说过,扬州有小桥流水、蚕桑丝绣、荷叶连天。还能再回去么,这辈子,她还能在荷叶遮蔽的池塘里头划一次舟,在和风吹拂的房顶看一次日出?么?
秦阙想吻她,她敏锐地察觉到他渐渐低头。可以躲,她却没动,直到他的气?息逼近,嘴唇离她只有一寸。
“我可能,不会很?爱你。”
他抿唇浅笑,放大数倍的五官显出?武将特?有的爽朗和自信,“我相信缘分,也相信时间。”
桃枝屏住呼吸浑身?僵硬,每一寸皮肤都拉响警报,两唇轻轻相碰,他却忽然顿住,摘下她的面具,突如其来的光亮,她满面的悲伤无处躲藏。
“不要难过,也不要勉强自己,我可以等。”粗粝的指腹擦去她的眼泪,“我知到你不喜欢被拘束,就像,那时候你大概五岁吧,从宫宴里溜出?去,到花园里扑蝴蝶。我在廊下看你,那么畅快地笑,回到宴席上,却坐得板正,小大人似的端着一张脸。如果?我们到凉州去,我可以带你骑马穿过沙漠,一直去到波斯国、罗马国,我们一起?看大漠孤烟、沿途的日出?日落,只要你告诉我,你想去,我们立刻就出?发。”
他把她的面具扔下,就像帮她扔掉一个沉重的包袱。
那夜之后?再面对秦阙,她心里安稳多了,但很?多时候她会惋惜,他出?现得实在太迟,这种炙热的,毫无保留的爱,不正是曾经的她最希望得到的么?
此后?直到册封典礼,秦阙没再主动邀约,她也想再冷静一下,问问自己到底能不能接受他的爱,每日坐在新落成的长公主府花园长凳上,背靠亭柱,双眼放空地去看花鸟蝴蝶。她总觉得差了些什么,许久才反应过来,这府里没有湖。
她招来一个婢女,似乎是叫黄莺,问江东最近一月有何?变动。
“江东……没听说有什么事儿呀。”
“那……沈家呢?”
“沈家,听说一个多月前?大公子醉后?摔进河里死了,老夫人伤心欲绝,一病不起?,前?几日才办了丧仪,听说沈大人形容极为憔悴,强撑着招呼宾客,却在宴席结束后?吐血昏迷了一回。”
桃枝浑身?发冷,她杀了沈瑜,就没想过再在沈家待下去,可老夫人也死了,沈庚会很?恨她吧,转念一想,恨就恨吧,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转眼便到五月十九,大长公主的册封大典,她准备在典礼上接受秦阙。将将鸡鸣便开?始梳妆打?扮,精神?倒还好,默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被黄莺往雍容华贵打?扮,一个晃神?,她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很?陌生。
抬眼垂眸俱是成熟的风韵,还是美的,却与?她心目中自己的模样?大相径庭,看了很?久,可不就是另一个母妃舒望月么。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噩梦,状若癫狂的母妃一边掐她脖子,一边哭笑咒骂:“你再恨我,再看不起?我,也总有一天会变成我。”
她从前?嗤之以鼻,现在,她站起?来,身?上礼服和佩环极重,走起?路来哐哐当当,黄莺躬身?扶她走出?去,外头晨光有些刺眼,她仰视四?方的蓝天,想着,她永远也不会变成她,如果?有天秦阙变心,她可以自己骑马去波斯国,绝不会在幽怨里自甘堕落。
秦阙在卧房门外等着,见她出?来眼神?发直,她主动伸手勾住他的臂弯。
他们一起?坐上马车,桃枝不想说话,他却一直傻笑,他们去宫中祭坛聆听祖宗的训诫,接过大长公主的宝鉴,然后?一起?回到长公主府。
二人并肩在宾客前?出?现,引发一阵骚动,许多官僚过来恭维,桃枝淡淡笑着看冯裕应付,外头不断有通传声,说某某大人携某某珍宝礼物前?来拜访,是挺无聊的。
一颗小石子击中她的后?背,转头便见秦阙在身?后?不远处挤眉弄眼,示意她偷溜出?去。
“怎么了?”
他方才站在花园的凉亭里,不时往主屋瞧一眼,怕她不肯出?来。
“你是不是,接受我了。”他扭捏了许久才支支吾吾地说,桃枝坐上凉亭的长椅,歪了歪脖子,头上钗环相撞,又是一阵脆响,“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快过来,我的脖子好酸,快替我捏一下。”
秦阙一手扶住玉冠,替她分去不少重量,一手按住她的脖颈揉捏,桃枝闭着眼睛发出?舒服的慨叹。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能因为我是个粗人,就这么欺负我呀。”手上力道?不敢放松,一边在心里抓耳挠腮。
桃枝仍旧笑而不语,待她觉得脖子好多了,拍了他示意停下,转起?身?,走到他面前?,“主动握他的手,“我说过了,再说一遍,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爱上你,我只是想离开?,并且离开?前?再为母妃做一件事,我只能想你保证,我会努力去做一个好妻子。”
他眉眼坚定,“我知道?,可我能在利益置换里头,叫你看见我的真心。”
话虽如此,却还不是很?能适应情深款款的目光,她的眼神?稍稍游离,便见假山后?闪过一个身?影,面色微变,提起?裙摆跑过去,那儿只有一滩鲜红的血。
秦阙跟着跑过来问发生何?事,她摇摇头,推他离开?,“像有只野猫,许是我看岔了吧。”
当夜宫中设宴,桃枝沐浴更衣后?又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头上发饰减了大半,神?清气?爽多了。
依旧是无聊且冗长的恭维,殿内皇宫贵族、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入席,从宗室里挑出?来的儿皇帝坐在主位,对秦无忌又恨又怕,言听计从。
桃枝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众人接连起?身?,互相恭维,一句也听不清,如同数万跟丝线绕成一团棉絮,她的心跳声则独独被抽离出?来,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
预感越来越重,直到看见熟悉的身?影走进大殿。
“江东三军协领太守,沈大人到——”
他瘦成一副骷髅架子,完全撑不起?一身?华服,桃枝看着他走到殿前?,又高又瘦,重心都有些不稳了,便心酸得不行。
墨发白肤,长眉红唇,依旧有极好的皮相,拱手时衣袂流风,“臣,向皇上请安”,吸引不少闺阁少女的目光。
秦无忌亲自走到他身?旁,拍他肩膀,向众人介绍:“这位沈公子实为当世少年英豪,令老夫时常感叹,幸与?这样?的人物生在同一世间!”
“将军谬赞,将军才是当世人杰。”冷冷淡淡的回答,二者看起?来,倒是秦无忌更为谦虚。
“阙儿,你过来,沈大人也功夫了得,打?过多次胜仗,你二人今日起?逢敌手,不如就在这儿比试一番?就当是为大长公主册封献上贺礼。”
秦阙与?沈庚相互抱拳后?,显然深深疑惑,沈大人这弱不惊风的模样?,哪里像是能接他一拳的样?子。
沈庚手握拳放在唇角,轻咳,“将军太看得起?在下了,我的拳脚功夫本不入流,上月家中变故,在下又感染了风寒,咳咳,怎可能是秦小将军的对手。”
秦无忌有些遗憾,“也罢,难得你给我天大的面子,入京拜见,这些同僚也应多多走动才是,来,我带你认识这些叔伯。”
沈庚却走向另一方向,直直向桃枝走去,眼里纠缠着深深的爱恋和痛苦,还有桃枝读不懂的东西,是恨吗?
若她先前?只是心跳急速,现在就几乎心跳停滞了,站起?来,脊背挺得很?直,双眸紧盯他的动作。
他从桌上倒了两杯酒,极缓慢地眨了眨眼,“微臣,拜见公主殿下。听闻大长公主流落民间六年,终于?明珠还朝,臣,特?来恭贺。”
一只杯子递到她面前?,骨节分明的手不住颤抖,这人看起?来压抑很?了,就像,若她拒绝,他会立即摔碎酒杯搂住她破房而出?。
她双手接过酒杯,举杯喝下,深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沈大人有心了,多谢。”
他也喝下酒,勾唇,竟显出?几分凄厉,眉心微皱,桃枝似有所感,便见他吐出?一口黑血,血污弄脏了她的整个头脸,“砰”一声响,他已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