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在冯裕的府上等了很?久,直到深夜他才?披星戴月归来。
一别多年?,他的长相完全?没变,身形依旧修长且瘦弱,清秀里夹带些狠戾的一张脸,见到她的时候狠意霎时消散无踪,仍旧没什么表情?,只?在狭长的眼睛流露一丝欢喜。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仔细端详她的模样,“长高了。”
他们太熟悉了,以至于多年?后再见也完全?不会尴尬,熟稔和亲近自然?而然?,桃枝也踮脚按住他的脑袋,“你没长高。”
“那是自然?,我都快三十了,若还能长高,岂不成怪物了。”冯裕在临时置办的客房里四?处走?动,看还要为她添置什么。
桃枝一时反应不过来,“你都……快三十了?”
“嗯,你过了今年?的生辰,也十七岁了。”他检查完毕,觉得她着?惊讶的模样可爱,又过来捏了把她的脸颊,还好有些肉,十分称手,“傻姑娘,你不会以为,还是六年?前你离开的时候吧?”
桃枝心道也是,对他的印象大?概还停留在小时候,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都长大?了。她于是无谓地耸耸肩,“明日,你要带我去见母妃吗?你怎么对她说的?”
“实?话实?说,事到如今,她不会再与你计较。”冯裕忽然?想?起一桩事,伸手去探床榻的温度,觉得太热,便叫人来减去些炕下柴火,“免得你到晚上嫌热。”
“我不会再嫌热了,我的内力都已经没有了。”桃枝趁下人进出的当口?,把曾经怀孕、把内力引到孩子身上简要说了说,冯裕越发神情?凝重,搭过她的手腕仔细探了片刻,叹气道:“我早便叫你随秦晖一起回京,你却偏要受这么些苦才?醒悟。”
桃枝打了个哈欠,“我有些累了,你也快回去休息,明天见。”
躺在床上,她望着?窗外弯钩一样的月亮,忍不住想?远在千里外的扬州,沈庚在做什么。从前她躲起来几天,他会把扬州搅得怨声载道,现在的他不会再这么意气用事,只?是,他会不会为了她而难过,还是转头?就娶了柳枝?她真的很?想?知道。
一夜不曾睡好,第二日进宫的路上哈欠连天,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时,她被轻拍着?侧脸唤醒,发现自个儿正抱着?冯裕的一条胳膊睡得正香,口?水在他的衣襟晕了一片。
他问她清醒了没有、也头?痛不痛,不甚在意地用布巾擦去肩上的口?水渍,扶她下马车。
桃枝心里的小忐忑在见到母妃的时候烟消云散,因为都被震惊更占上风,因为她的肚子竟高高隆起。
她看向冯裕,扯了扯他的袖子,眼神询问他什么情?况。
冯裕不答,“快先拜见太妃娘娘。”
母妃站起来,仪态万千地拂袖,缓步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一只?手,“灵絮,随我过来,让母妃好好看看你。”
她被牵着?一起落座她方?才?坐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被顾盼流转的美目从上至下不住打量,再被她搂进怀里,看似情?深意切地声声说道,回来就好,在外头?受苦了,回来就好。她感动吗,她一点也不敢动,也僵着?身子不敢碰她的肚子。
她想?起了小时候,母妃正常情?况下是很?冷漠的,若她突然?很?亲近,是醉酒发疯的前兆,下一瞬大?概就要呼喝侍从拿来鞭子,按住她的小身板狠狠打一顿。
“冯裕说你在宫外受了不少苦,”母妃终于放开她,带着?她的手一起摸向自己的肚子,眸中闪过温柔慈和,“往后再没人能欺负咱娘俩,这是你父皇的遗腹子,太医说了,是个皇子,等他平安出生,便是先帝膝下唯一的儿子,最名正言顺的皇。”
桃枝霎时挣脱她的手,站起身,退后两步,“父皇死了快两年?,你的肚子不过五月,你说它?是父皇的遗腹子?”
“上古有帝康,母梦中与龙交合,怀胎三年?生康。”她垂下眼睫,一下下抚摸自己浑圆的肚子,嘴角浮现笑容,“这孩子被预言是周室的中兴之主,因此怀胎两年?落地。”
桃枝冷笑,“这鬼话有谁信?”转向一直低眉顺目的冯裕,“你信吗?”
他站得远,殿外的晨光耀目,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手上动作,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拱手礼,“回公主,小人相信。”
公主……他在提醒她,她的身份是公主,是母妃的女儿……
“我手握三十万西凉兵,说他是遗腹子,谁敢异议!”声如洪钟,桃枝寻声望去,一人从殿门大?步进来。那人身形极为高大?,满脸横肉,令人望而生畏,她觉得他不该穿着?贵族的锦衣,而应该穿戴将袍在战场上挥刀杀敌。
想?来这就是目前京城最有权势的人,前摄政王的老部下,秦无忌。
他坐到她方?才?的位置上,搂住母妃粗重的身子,大?掌完全?覆住小腹,“月儿,孩子今天有没有闹你?”
“好得很?。”母妃娇娆一句,仰头?往他嘴角亲了一口?,伸手招来桃枝,“这是灵絮,你还未见过呢。”
“哦,”秦无忌打量桃枝,短圆的眼睛长大?,显出些许兴味,“是个美人,却万万比不上你。”
母妃又是一阵娇笑,分出手来拍了拍桃枝,“初次见面,还不向秦将军请安。”
桃枝像根木头?桩子杵在那儿,目光涣散,秦无忌打破尴尬,“孩子认生,请安就免了吧。”
“将军,我这女儿从小就受了不少苦,在宫外更是受尽委屈,今日一件,人都木讷了许多,不如,你赏她一份见面礼?”
秦无忌爽快同意,“灵絮,你想?要什么?”
桃枝正想?说她什么也不要,被母妃抢先回答:“不如,给?她封个大?长公主,把蜀州赐给?她做封地。”
秦无忌沉默片刻,问冯余:“秉笔大?人有何看法?”
“回将军,小人认为,西蜀王死后,蜀州一直不安分,屡有农民暴动,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反抗将军,若把蜀州赐给?六公主,她是先皇的血脉,蜀州人想?来也再无话。”
“好,我是个粗人,这件事就请秉笔大?人全?权代办,一定要给?灵絮一个风风光光的册封仪式。”
秦无忌一锤定音,直到回了偏殿,桃枝还未从恍惚中回神,下意识扯住要离去的冯裕,她怎么突然?便成了大?长公主,还拥有了一整个蜀州的封邑?
冯裕揉了揉她的脑袋,“快去休息吧。”
她请求道:“我只?想?回来见一见母妃,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想?做什么?”
“你应该知道了,政治很?复杂,每一派都有自己的利益考虑,但我答应你,我绝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他温柔劝慰无措的小姑娘,一如从前。
第二日朝堂之上,一位礼官上了道折子,说六公主明珠还朝,也已过了及笄之年?,舒太妃又怀着?遗腹子,可谓劳苦功高,提议把六公主封为献珩大?长公主,以蜀州为封地。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秦无忌的主意,阶下众臣果然?议论纷纷,但他们提出的非议,无非是六公主年?纪太轻、资历太浅之类的话,她的身份,先帝的女儿,却无可非议,是全?天下最正统的皇室血脉。
这个提议很?荒唐,非议的声音却一天比一天小,他们害怕手握重兵的西凉蛮汉再来个突发奇想?,比这更荒唐就不好了。
桃枝的册封典礼定在下个月,五月十九,长公主府建好前,她一直住在母妃的偏殿,许多人上门恭维,她大?多称身子不适躲过去,母妃也随她去,但这天晨光熹微时,她便带着?大?宫女来破门而入,把她从被子里挖出来梳妆打扮,所有珠宝饰物一个劲往头?上堆,在脖子酸得不行的时候,她终于反抗。
母妃握住她的双肩,边瞧着?镜子里的她,边擦拭她面上一片没晕开的胭脂,“好了,就这样吧,再插这支凤钗,就显得俗气了,我的女儿就美在清丽出尘。”
这种慈母的语调是怎么回事,桃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很?快就知道原因,原来今日来拜访的人,是秦无忌的儿子,秦阙。他也是个少年?英才?,不过二十岁,大?大?小小打了数十次胜仗,但名声始终不如他老子秦无忌响亮。桃枝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长得不错,麦色皮肤看着?很?健康,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作为一个武将肌肉不算重,已相当有男性的力量感,总体形象是一个乐观向上甚至有些傻气的青年?。
她出现的时候,他面上浮现惊艳,然?后全?程手忙脚乱地对她大?献殷勤,还出了不少洋相,引得母妃和宫女发笑,他只?是摸着?后脑勺憨憨地笑两声,并不在意,转眼又凑过来问她喜欢吃什么。
桃枝现在对这种不搞弯弯绕绕的人很?有好感,而只?要她想?开口?,绝不会让话题落地,他们一直聊,从兴趣爱好到生活琐事,时不时二人一道发笑,最后母妃带着?宫女们离开,不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殿门。
“这是在做什么?”桃枝四?处看,发现这殿里已经空无一人,正想?走?两步唤人把殿门打开,秦阙冷不防抓住她的手,结巴道:“灵……灵絮,你能不能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