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还要做一件事情,她又回到了沈家。
春寒料峭的时节淋了一场大雨的结果就是,她躺在床上烧了整整三日。醒来时发现沈庚靠在床沿,闭目沉睡,紧紧扣住她的一只手,她稍微一动他便?醒了。
桃枝慢慢坐起来,每动一下都觉得骨头生?疼,她忍住了,面上没显露半分。
沈庚楞着看她做好了,幽黑的大眼睛望着他,像某种?温顺乖巧,容易被伤害的小动物,才赶忙用手背去探她额头。
“退烧了已?经,”对上她是竟有些小心翼翼,“你还有没有不舒服?我去叫杭夫子来给你看看。”
桃枝摇头,反扣住他的手,抬眼盯着他,黑沉的目光像能把人看穿,“沈庚,我必须跟你坦白一件事。”
“你说。”
“我的身子先天不足,杭夫子替我看过,说我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不把那个流产的孩子告诉他,是不想?徒增羁绊。
沈庚果然面露难色,只在一瞬,他很快便?盖过去了,温和道:“没事,我可以广招天下名医,给你看病,一定可以治好的。”
“不能,夫子已?经给了死刑,我绝对不可能有孩子。”桃枝不给他含糊揭过去的机会,“所以,沈庚,娶了柳枝姑娘吧,她不愿意做妾的话,做平妻也可以,我绝对不会有意见。”
沈庚抱住她咬牙切齿,“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打你屁股了。你明知道我只爱你,要我娶旁人,你是在剜我的心么。”
“我受够了沈庚,你别再两?面三刀假惺惺,你在我面前说什么剜你的心,在你娘和大哥面前,是不是要说,我懂事多了,主动提出要娶柳枝过门?”
沈庚看到她一派冷淡的神色,握拳愠怒,“我也受够了,你究竟有什么毛病?对人情世故你一点也不上心,我已?经很体谅你了,小心翼翼在你和沈家人之?间周旋,生?怕你生?气,又怕他们对你落下不好的印象。我做了这么多,你半点不感?恩便?罢了,还说我两?面三刀!”
“谁让你在我和沈家人之?间周旋了,谁让你这么做了?”桃枝捶床大吼,嗓音嘶哑,“你娶了柳枝,我走,行了吧,柳枝总不会叫你为难,还会把你家人都伺候得好好的,她还能给你生?孩子。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你还留着我做什么?给我一纸休书,我立刻就走!”
她从?沈庚双眼的倒影里看见自己,整一个披头散发急赤白脸的疯子,他冷冷嗤笑,“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所有人都告诉我,你从?前是如?何贤良淑德,把铺子和沈家都照顾得井井有条,我却怀疑现在的你是不是被人换了芯子,否则,怎么会跟传言里完全对不上号!”
桃枝简直要被气疯了,到底是谁换了芯子?她又觉得痛心疾首,从?前的他是她的夫君、兄长、朋友,还是最好的伙伴,他们同样对亲情抱有深深的怀疑,所以他们抱在一块儿取暖,就像榫卯一样天然契合,总有聊不完的话,诉不尽的衷肠,可他失去了幼时的记忆,这一切都烟消云散。
她默默流泪,沈庚已?放开她的手,站起身,“你好好想?想?吧,想?想?到底做错的是谁。”拂袖离去。
卧室门“砰”声关上,桃枝又流了不少?眼泪,她憋了满肚子的委屈,也下床出门。
她问修剪花草的枕鸳,她该不该走,枕鸳像听到了荒谬的笑话,“夫人,你和公子就是天上的一对神仙璧人,公子就算失忆了,还对你这般好,从?不在外留宿,也不逛青楼,去到哪儿都要遣人回来向你报备,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问洒扫的顺子,顺子摸着后脑勺“嘻嘻”笑了两?声,“不知道,夫人在跟我说笑呢吧,谁不知道,咱们三公子是个妻管严,我爹娘常唠叨,说这三公子的身份都这么高了,竟然还怕个宫女出身的老婆,真搞不懂,我也搞不懂,夫人都这么幸福了,怎么会想?走呢。”
绕了一圈,她问了许多人她要不要离开,他们大概碍于夫人的面子,没露出看傻子的神情。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越发烦躁,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又觉得其他所有人才是神经病,她的想?法一点都没错。
最后她逮到了刚进门的裴庆,他听完她的问题后很惊讶,仍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回答:“我还记得夫人在南海国的时候,梳着姑娘的发髻,披散的长发被海风吹得扬起,目光辽远地望着大海,那是我见过你最开心畅快的时候,而如?今,自从?再次回到扬州,夫人便?很少?快开怀大笑,所以,我觉得夫人可以离开一段时间,也许就能看清自己的内心了呢。”
随着他的话语桃枝一点点笑起来,无神的双眸重新被点亮,她笑得务必畅快,“谢谢你,裴庆,你让我知道,我没有错,如?果逼着我自己去接受这一切,那我就不是我了。”
她退后两?步,朝他鞠了一躬,小跑回房。
沈庚回来的时候府里到处都传夫人莫不是疯了,竟抓着所有仆人问过一轮自己要不要离开沈家。沈庚沉下脸叫他们不许乱穿。
推开房门,桃枝正对镜抿口脂,铜镜里眼峨眉淡扫的一张脸美得动人心魂,眼波流转地望向他。
“夫君,你回来了?”步步生?莲,恍若神女如?梦,柔荑搭上他的肩膀,呵气如?兰,让他霎时忘了心中所想?、口中欲言。
“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吵架了,好不好?我不喜欢吵架?”双手环抱住他,下巴撑在他的胸膛上,就那样抬眼看他,满心满眼皆是毫无保留的依赖,沈庚不由抬手环住她的腰身,“嗯,再也不要吵架了。”
柔韧墨黑的长发披散,困住交颈缠绵的二人,桃枝放肆地咬唇轻吟,嫌他的发盖在自己的脸上,闷,满是腻汗的手掌绞住一把,固定回他同样汗湿的脑后。
他动情的时候,眼尾会浮现一片绯红,长发撩去后在大亮的天光里无所遁形,桃枝用春水淋漓的眼睛紧盯着,他倒有些羞怯了,躲去啄她的耳朵。
桃枝上手去摸他的脸,双目迷离,心里想?着,他是不是女娲娘娘按照她的喜好专门捏出来的,否则,怎么会每一寸都合她的心意,纤长疏朗的眉、上挑的眼尾和尖翘的嘴角,还有他从?前的性子,他曾经给她十足安全感?的爱。想?到此处,她又感?到疑惑,往后余生?,她还能再遇到一个比他更合心意的人么?
她的脸上流露哀伤,不想?叫沈庚察觉,便?抱住他的脑袋,把侧脸贴向他同样滚烫的面颊。
沈庚很开心,桃枝每次主动表示亲近的时候,他都有一种?抱她起来转两?圈的冲动,此刻也不列外,他像一只吃饱喝足的大狗狗,抱住主人,喉咙里发出极舒服的呼哧声,毛茸茸的尾巴摆个不停。
云消雨歇,他抱着一团温香软玉,双眼闭着,唇角心满意足地勾起,桃枝凝眸看了他很久,她想?,她在对过去心爱的少?年作一个道别。
她用了沉水香,旧事重演,他没有记忆,也不可能有防备。今日下午在府中大肆张扬地闹了一遭,没人觉得她真的想?走,沈庚也一样,如?今的他对她的了解,并?未比旁人要多。
“你爱我吗?”她用沙哑的嗓音问,明知他不可能醒来回答。
纱帐从?银钩上垂落,遮住那张她喜欢的脸,离开时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杭蓁安排好了一切,她们做了一个交易,走之?前,她要亲手取了沈瑜的命。杭蓁自然无话,沈瑜的命对她而言没有半点价值。
她在一家赌场找到沈瑜,挑断他手脚的血脉,看他挣扎、咒骂,失血过多而死,她想?,这怎么够呢,嫂嫂死前的血崩之?痛,他也应该承受一次才对,于是她举剑往他肚子上狠刺下去,鲜血四溅,他等着两?只眼睛,瞳孔皱缩,面上青筋俱现,在绝望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没有半分解气的快感?,只有无尽的苍凉,不过还好,她遵循了自己的心,走出房门的时候,她觉得很轻松。
杭蓁问她要去哪里,她正在马车上再看一眼这个给她流下无数回忆的扬州城。
“回京城。”
“好,你自个儿多保重,替我问舒贵妃安。”
桃枝无表情地颔首,放下车帘。
马车发动,她拿出一封信,是冯裕几个月前写来的,“扬州之?变,我已?悉数知晓,甚为担忧,京城暂时平稳,若你受了委屈,可随时回家。”
他之?所以说京城平稳,是因为……秦无忌对祸国妖姬舒贵妃一见钟情,甚至为了她遣散家中所有妻妾。把如?今最炙手可热的权臣收为裙下之?臣,母妃大可以在京中横着走,这也正中太后党的下怀。
而且,嫂嫂死前的一番话让她生?出一股冲动,她也想?回京去问问她的娘亲,生?她的时候痛不痛。如?果是因为很痛才恨她,这么些年,她原谅她了没有。想?问问她对她有没有一点点的爱,只要一点点就好。
一路顺风,三天后马车到达京城路障。她感?谢了车夫和护送的侍卫,请他们就此折返,由她独自进京。
与?她印象中的繁华盛景一般无二,她一路走,一路买下许多小吃,到叫卖豌豆黄的摊档前停下脚步。
这儿哪里都有豌豆黄,不像扬州,跑许多条街才能买到,从?前有个少?年总是满腹热忱地做这种?事,不计较付出,不计较她的回应,只想?费尽心思对她好一些。转瞬她便?淡然一笑,想?吃她可以自己买,还是地道的京城口味,不像扬州那商贩做的,甜得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