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当真?妙计,可是这?般,只能暂时拖延倭寇进?攻,找不到三公子,海军便?始终是一团散沙啊!”傍晚,海边夹起烤炉,路酉、詹陆、桃枝三人围坐,路酉向桃枝敬一杯酒。
“找不到沈庚,我们就先把倭寇打退了,慢慢找,”桃枝晃着酒杯,爽利地仰头喝下,“至于一盘散沙,就让我去?和起来?,还需要两位大人协助。”
海军里军心分?裂成几片,包括太后时期和摄政王时期招募的旧兵、路酉上位后照的新兵,以及沈庚带来?的沈府兵,这?样杂七杂八的成分?,没有经过一两年的磨合,上场打战原是大忌,也只有沈庚才能镇住这?支队伍。
桃枝请路酉和詹陆帮忙,旧兵用钱财收买、新兵许以功勋、沈府兵则运用她这?个?三夫人的身份,打感情牌,更利用旧兵和新兵间激烈的矛盾,杀了几个?闹事者以儆效尤,半个?月后,海军风平浪静,成了一支真?正军队。
这?段时间里,桃枝也请裴家?帮忙制造一批兵器,幸好裴家?不缺银子,而沈庚先前敲敲打打,获得了先进?武器的冶炼方式。她原本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他非要每天晚上念经似的在她耳边唠叨,有多少道工序、要用多高温的火、什么成色的黄铜最好,她便?记住了一些,这?会儿刚好用上,对?造武器的工匠粗略地说一说,他们马上便?能领悟,造出?来?的武器都还不赖。
路酉制定了四月中旬的决战计划,准备一举剿了倭寇藏身的小岛。
桃枝觉得这?一仗十拿九稳,没她什么事儿了,又?变回懒懒散散的样子。每天不是在裴府里闲逛晒太阳,就是在福州城里闲逛,她非常非常希望,能在某一个?拐角,偶遇沈庚,说他自己只是跟众人开了个?玩笑?。
她在福州最有名的宝宁楼里点了一碗三丝面,绞了一筷子面,凝望出?神,直到那滑溜的面掉回碗里,溅了她一脸的汤。
一块布巾递到面前,是裴庆。三姐担心她的安危,一定要她带了侍卫才能出?门?,她没办法忍受不认识的人跟着,每次就叫上裴庆。
她放下筷子,接过布巾擦脸,对?他笑?了笑?,“出?来?整个?上午了呢,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裴庆摇头,“看夫人出?神的模样,这?宝宁楼的东西,应该也不怎么好吃。”
桃枝被逗乐了,“没想到啊,原来?你还会说笑?。我记得在南海国的百花节,你得了多少女子的欢心,可是一路上冷着一张俊脸,把她们都气跑了。”
“夫人不也一样,那时候许多南海国的男子向你献花,你都全都收下,回到王宫便?全扔了,都不带心疼的,那时候,船员间,对?夫人有个?外号……”
他忽然噤声,应是自知说多了话,咧嘴笑?掩饰尴尬。
桃枝第一次觉得他还挺可爱,“你说啊,我又?不会吃了你。”
“船员们私下里说,别看沈姑娘每日笑?意?盈盈,便?以为她是那种柔弱女子,若你真?犯了忌讳,她可不会心慈手软,就像,南海国的那个?安胡王,被她一刀子捅穿心脏,寻常女子哪会有这?样的胆识!所以,他们说你是个?‘玉面罗刹’。”
“原来?如此。”桃枝抿嘴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事,她只当是那些船员都是害羞的小伙子,不敢跟她搭话呢。
这?是她几个?月来?比较开怀畅快的时刻,他们正说笑?,桌旁来?了一人,嗓音恍若莺啼,惊喜道:“裴公子!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
桃枝抬眼看过去?,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领边和衣袖处都起了毛絮,肤色是桃李年华的女子惯有的鲜活、粉嫩,只在鬓边簪上一朵粉红的桃花,已衬得颜色有七八分?。
裴庆平淡道:“陪我家?主子出?来?散心。”
那姑娘转而看向桃枝,尽力掩饰之下,眸底还是掀起了波澜,几分?不自然道:“你上回说,你是沈三公子的属下,那这?位夫人,便?是……”
桃枝对?她微颔首,并不说话,看向裴庆,裴庆摸了摸鼻子,“这?位是住在沿海的渔家?姑娘,柳枝,夫人上回叫我去?给居民派发银子,我便?见过了这?位姑娘。”
“柳枝……”桃枝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总有种不太舒服的预感。
“柳枝姑娘,这?位就是咱们三公子的夫人。”
“失礼了,柳枝见过夫人,”她似乎有些焦急,施了一礼后站起身,“我忽然想起,家?父今早出?门?打鱼,现在应该回家?了,我得回家?去?帮忙,夫人,裴公子,我先失礼了。”
她转身要走?,又?有一人大步走?来?,手中拿着两根冰糖葫芦,“枝枝,你最爱吃的糖葫芦,我买回来?了。”
看到那人时,桃枝觉得,自己混沌的脑壳被狠狠劈成两半,灌进?去?冰凉的雪水,凉意?从头顶一直窜到脚后跟,眼睛也瞬间模糊一片。
那人江湖侠士装扮,腰侧佩戴一把长剑,头戴皂色帷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柳枝不住推他转身,“该回家?了,回去?再吃。”
“唉唉唉,不是说要在这?儿吃午膳吗,怎么走?得这?么急……”
“砰——”
两人惊诧转身,桃枝一掌拍得桌上碗筷抖了三抖,她站起身冷声道:“不许走?,把他的帷帽摘下来?。”
柳枝嘴硬道:“夫人,他有皮肤病,不能照到阳光的。”
桃枝已经忍不住眼泪了,也忍不住喉头的哽咽,深吸一口气,“我说,摘下来?。”
那人回身见到桃枝的时候便?愣住,像没听到两个?女子的对?话,自个?儿步步靠近桌子,行动也有些迟缓,“这?位……夫人,我们是不是见过?”
桃枝没动,她怕这?是个?梦,踏出?一步就会从梦里惊醒。她只是用一双模糊的泪眼看着他,默默倾诉她的委屈。
柳枝见瞒不住了,跪地求饶,不住磕头:“夫人饶命,夫人饶命!我并非故意?把三公子藏起来?,只是,我半月前在岸边见到昏迷的他,受了很重的伤,便?带他回家?,给他医治,至今还未好全,他不能再上战场打倭寇了。”
桃枝狠狠瞪了她一眼,通红的眼睛让她整个?人颤抖了一下,一个?劲磕头不语。
裴庆拔剑指着她道:“半月前整个?福州城翻了个?底朝天,夫人和老夫人每日伤心欲绝,三公子哪里是你能藏起来?的,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哥哥,哥哥,你快救救我,我也是为了你好,你伤成那样,路都走?不了,我怎么能把你交出?去?,你快跟他们说说吧!”她边缩起脑袋躲避长剑的锋芒,边挪过去?扯沈庚的衣脚。
沈庚恍若未闻,他一直低头看着桃枝,桃枝也泪眼涟涟地看着他,走?近两步,踮脚,摘下他的帷帽。
正是日夜思念的一张脸,她扑进?他怀里,收紧双臂,更放肆地大哭,“我找了你好久,你如愿了吧,我这?么想你,我这?么爱你,我再也离不开你了,你是不是高兴死了。”
他一直没说话,良久才抬手,不甚熟练地捧起她的脸,她脸上的皮肤太嫩了,被他身上粗粝的布料磨出?个?红印子,眼睛又?红又?肿。
他的呼吸也凝滞了,桃枝正要再抱住他好好撒娇,他却说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你是我的……夫人?”
桃枝霎时如遭雷劈,一颗豆大的泪珠“啪嗒”掉在他手腕上,底下跪着的柳枝继续求饶:“夫人,大夫说,三公子落水前被砸中了脑袋,他失忆了!他还在吃药,看能不能恢复记忆。他如今的心智如同稚子,我也怕贸然把他交出?去?,会损害他英武的形象啊!”
沈庚失忆了,桃枝觉得,这?是老天爷跟她开得最大的一个?玩笑?。对?他的爱支撑她走?过这?惊险重重的一路,她决定抛下一切顾虑,敞亮地去?爱他,这?个?时候他却失忆了?
她退后两步,不可置信地摇头,这?才发现,她看不透他目光里的东西了。
“我是你的夫人。”
“对?不起,我忘了。”沈庚十分?真?诚,这?份坦荡却像刀子一样刺向她,“但是,我应该是很喜欢你的,见到你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快。”他伸手按向自己的心脏。
沈庚被接回军中,所有人都喜出?望外,他单单只是失去?记忆,武艺和智力并无?受损,路酉把当前局势悉数告知,他很快就接受了自己原本的身份,并在短时间内和路酉称兄道弟,找回了十足默契。海军内外的矛盾,桃枝都已处理妥当,他只需要在决战时露个?脸,震慑倭寇便?好,他虽然忘了海军事务,也完全可以应付。
桃枝在军中一片欢腾里渐渐退开,她回到裴府,找到沈庚的消息传回府中,沈家?人高兴之极自不必说,连三姐夫裴隽也喜上眉梢地跟她说:“沈三公子无?恙,妹妹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我还没见过这?位妹夫,找机会,一定要和他对?饮一番。”
桃枝离开热闹的人群,像游离在俗世之外的一抹魂灵,哪里都是欢声笑?语,哪里都不是她的落脚之处。她正在裴府闲逛,裴庆追上来?,“夫人,今日那个?私藏了三公子的渔家?女柳枝,要如何?处置?”
“她救的是谁,你就去?问谁,问我做什么。”她语气平平,面色也一派淡然,却折下一片垂柳,掐成一团,扔进?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