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脱险

欢喜没有持续很久,船身倾斜忽然加剧,他们也?从甲板上滑进?海里。

小船彻底翻了,渐渐沉到水面下,裴家和陆家的船队越发开进?,陆家箭雨不绝,裴家也?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沈家散落在两方船队间,每个人抱着一块浮木,向裴家的船游去。

桃枝在海里沉浮,喝下去许多?咸腥的海水,觉得自己?的身体比海水更?冷,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却猛地?被腹中?一阵绞痛惊醒,沾了水珠的眼睫很重,她勉强抬起双眸,只见灰黑色的天空,一只乌鸦闪着羽翼飞过?,低声叫着,被一直凌空的箭穿透,“啪”一声掉进?海里。

天空中?还有许许多?多?交错而行的箭,桃枝抱住浮木,手脚并用划动?,裴家船只上放下船桨,供他们爬上甲板。

船只近在咫尺,她的小腿却忽然抽筋,像有一只手在水面下,拽着她往下沉,她立即动?弹不得,浮木也?脱了手,整个人往下沉。

水面没过?头顶,她不想再挣扎了,对这般痛苦而言,死亡或许真的是一个解脱,太?痛了,真的太?痛了……

“夫人!快住着我的手!”一只手把她拽出来,是一身狼狈、头发丝也?滴着水的襄桃,着急地?唤她,“醒醒!你要是使不上力气,就抓着我的手!”

“我……我不行了。”身后陆家的船只逼近,游不动?落在后头的人,都被船上扔下的大刀砍去手脚,沉进?水中?,鲜血晕染一片。

“别说这话?!一定可以的,三公子还等着你呢,”襄桃不是瘦弱的女子,力气也?不小,其实一手抱着她,一手抱着浮木,牙齿几乎把嘴唇咬破,面上不知?是水是泪,哭腔道,“你不要什么都不在意,连自己?的命也?不在意,你很重要,你对三公子、对沈家、对我而言,是绝不可以失去的人,夫人,求你了,再用一些力气,活下去,好?不好?。”

桃枝想回答说好?,张口却只哆嗦着呵出一口气,但她用了唯一仅存的一点力气,伸手去抱住浮木。

两人便相互搀扶,一道极缓慢地?往前游。

摸到裴家投下的船桨,襄桃说她在水下拖着,让她先?上去,可她实在手软腿软,试了多?次也?攀不上去。

“不如你先?上去吧,你在甲板上,伸手下来拉我。”她气若游丝地?说。

襄桃一声不吭,用行动?表明她一定要把她先?送上船。

桃枝只要咬牙再试,船上却伸下来一只手,她望上去,是浑身湿漉漉的意柔,跪在船沿,一手撑着船板,向她伸出一只手,“婶婶,抓住我的手。”

桃枝一手双手抓住船桨,被船员拉起一些,襄桃拖住她后背,刚够到意柔的手,忽然底下一声惊呼——

水面血色蔓延,襄桃的胸口被一支箭穿透,她瞪着眼睛,面上交织着惊恐、难过?、痛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了一把桃枝,自己?慢慢滑落水中?。

“襄桃!”桃枝凄厉喊叫,被意柔和收起船桨的船员合力拉上船,一路搀扶走向船舱。

襄桃永远沉到了水底……一路跌跌撞撞进?入船舱,意柔拿来帕子为她擦拭面上的海水,她还没回过?神来,忽然抓住她的手,大哭,“襄桃……襄桃……回去救襄桃。”

“襄桃已经没了,”意柔也?伤心,更?被桃枝崩溃的情状吓道,边给她擦水边语无伦次道,“婶婶,我们去里间换了衣裳吧,太?冷了。”

“我不要,”她挣扎着站起来,想推开船舱门,喃喃自语,“我答应过?襄桃,我答应过?她,带她去福州,给她和沈福证婚,我真该死,是我害死了她。”

“不是你!”意柔抱住她,阻止她开门出去,“襄桃已经没了,你再出去送死,对得起她吗?她只想要你好?好?活着啊!”

桃枝的身子已虚弱到极限,此刻却发了一股狠劲,她满脑子都是襄桃缓缓沉下水面的样子,似乎朝她勾了勾唇,兴许她还没死,他们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她执拗地?非要打开舱门,脖颈被从身后劈了一道,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已在平稳的床上。身上盖着极柔软的丝绸被褥,床脚风铃清脆,四壁轻纱摇晃,看向只留一道缝隙的门外?,像是光影浮动?的黄昏。

她想动?一动?,身体似有千斤重,咳了咳,嗓子也?很痛,嗓音像粗粝的砂纸磨过?,“咳,来人,来人。”

立马有丫鬟进?来,也?是个圆脸大眼睛的丫头,一瞬间她还以为看见了襄桃,那丫鬟喜上眉梢:“姑娘终于行了!我这就去唤我家夫人。”

她又跑出去,没多?久进?来一个风姿卓绝的夫人,桃枝本来积蓄了满眶的泪,见了她再也?忍不住,一股脑流下来。

妇人握住她的手,双掌合住,放在自己?颊边,“妹妹,你受苦了。”

桃枝做起来,扑到她怀里,放声哭泣,直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三姐姐,三姐姐,我好?痛。”

三公主?赵灵筠嫁到福州裴家已有十年,未曾回过?京城,对这位从小阔别的六妹妹,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了,听?大夫说她受过?多?少伤,没忍住避了人偷偷抹了把眼泪。

公主?至尊又如何,都是不能掌握命运的浮萍、政治交易的棋子罢了,她命好?,从那肮脏的地?方脱身出来,六妹想要逃脱,却受了这样多?的苦。

此时她抱住妹妹,温柔且怜惜道:“你的遭遇,夫君都跟我说了。姐姐在呢,哭吧,从前姐姐没有能力保护你,如今,我不会让旁人再伤你分毫。”

她嚎哭累了,安静下来,转为默默流泪,赵灵筠用帕子给她擦完了泪,起身端来热腾腾的药,“我可记着,你小时候每次哭,最多?只哭一刻钟,自己?便觉得累了,长大了还是没变,正好?喝药,不会烫嘴了。”

桃枝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乖乖张口喝药,忽然倒吸一口气,“沈家人……怎么样了?”

“都好?都好?,就是你那婆婆,年纪大了,又吃了不少海水,还晕着,但性命无碍。还有你的嫂嫂,胳膊上中?了一箭,也?妥善处理了,那个叫意安的孩子被惊得不轻,到了咱们府上,一个劲扯着她姐姐的衣角,不开口说话?,也?不敢要吃的。倒是那个叫意柔的姑娘,挺人小鬼大的,把沈家人安排得井井有条。夫君请来了全城最好?的名医,你就放心吧。”

桃枝点点头,复又低头喝药,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眉眼显得更?幽黑深邃,也?显而易见,被悲伤缠绕,药碗见底,抬起眼睫的时候,竟让赵灵筠心跳一顿,“姐姐,沈庚在福州怎么样了?”

“他和倭寇在南部沿海僵持,已经三个月了,三日前,他们在打一场决战,许多?福州人,都给海军送去援助,咱们裴家也?出了不少银子,除了他和你的关系,我们都不希望倭寇侵扰福州。”

赵灵筠目光躲闪,桃枝敏锐察觉到情况不太?好?,三日前,正是扬州兵变,沈府被屠杀的日子……她急切追问?:“告诉我吧,我承受得住。”

“沈庚来到这儿以后,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一面和倭寇打了大大小小几次战役,一面整顿福州布防的海军,每日亲自巡视,修葺年久失修的防线,整顿沈府兵和海军,已卓有成效,本来,这次决战,胜券在握,就算不能把倭寇一举歼灭,也?能叫他们元气大伤,不敢轻易来犯,”赵灵筠斟酌言语,更?仔细查看桃枝的面色,“可是,决战那日,倭寇忽然群声叫嚷,‘赵淝进?扬州,沈家为鱼肉’,他一时分神,被击中?头部,掉下海里,至今下落不明。原本海军大好?的形势也?迅速崩溃,退回沿海,与倭寇继续僵持不下。”

桃枝又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紧紧握拳,稳住狂乱的情绪,“倭寇本是无序的强盗,只会小打小闹地?骚扰居民,怎么可能跟正规军打成平手,一定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件事。”

“的确有此传闻,倭寇一夜间换了簇新的装备,还有了统领,打仗也?不再毫无章法,有人遇见过?上岸休憩的倭寇,那统领,似乎说着西蜀方言……”

二人对视一言,已互通了心思。桃枝鼻头酸涩,擦掉眼泪,又问?:“那扬州的情况呢,我们逃命得匆忙,只听?说赵淝囚禁了江东王,有人拿走了江东王的兵符。”

“嗯,听?说,是个奇女子,名叫——”

“杭蓁。”二人异口同声。

赵灵筠颔首,“她指挥江东王直隶兵,与赵淝和世?家的连兵戮战两日,谁也?吞没不了对方,只能在扬州划定城南城北割据。杭蓁昨日已向京城的西蜀王上表,愿意对他俯首称臣,交出八万直隶兵,条件是,赵淝需得放了江东王赵忞,以及沈府兵的总兵头子,沈禄。”

桃枝沉吟:“西蜀王的态度,应该八九不离十,为了尽快吞噬整个江东,扬州必须先?稳定,直隶兵被收编后,便是把赵忞放出来,也?无足轻重。”

“等扬州彻底沦陷,西蜀王便要把手伸到福州和徐州,最近福州人心惶惶,个个打着小算盘,要不要效忠西蜀王。我和夫君觉得,他并非明主?,既能这般残忍地?进?犯扬州,对待福州又有何不一样。”

桃枝的神情跟小时候说服姐姐,一起溜进?太?后的书房一模一样,眼睛红红的,像是你要是不答应跟他一块儿做坏事,她立马就要委屈得哭起来。

“姐姐,西蜀王这么着急,是因为,实在是等不及了。父王年前崩逝,他没有儿子,所以,新皇之位至今悬而不决,按理是应该在赵淝一辈选出。西蜀王和父王同辈,他要登上王位,必须做出功绩,比如,收复江东。总得叫他知?道‘全则必缺,急则必反’的道理,江东绝不是短短几个月就能吃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