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几?个时?辰,襄桃终于回来,说事?情都办妥了,桃枝也松了口气。
她对桃枝把一路上探问到的扬州城的情况如数告知,比如江东王被赵淝所抓,却?有人?拿走江东王的兵符,号令直隶兵,在城北和赵淝的西?蜀兵分庭抗礼,一天下来已进?行多场戮战,各有胜负。沿途的商铺大多关门了,幸好桃枝要她去的是一家木材店,每到战乱的时?候,木材店的生意总是最好的,那老板一直接待客人?,本来还没空理她,她不耐烦,把他扯到一旁告知原委,他立即变了脸色,珍而重之地把布条接过去。
桃枝一直默默点头,说到江东王赵忞的时?候,她看了眼意柔,那丫头大概一夜没睡,此时?在郑连微怀里睡得?正香。
郑连微被种了忘尘蛊后,性子真的与孩童无异。平日里唧唧咋咋吵个不停,感知到周遭危险,便像鸵鸟缩起?脑袋,用?合起?的羽翼保护自己,从昨夜至今没说过一句话。
襄桃说完了,神神叨叨地凑过来,“姑娘,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她改不了口,一会儿夫人?,一会儿姑娘地混叫,桃枝也不介意,睨着她笑问:“带了什么?”
“你看,是城东的豌豆黄,我记得?从前,三公子会花费几?个时?辰,专程去城东买一包豌豆黄,他说桃枝姑娘最喜欢吃了。”她的大眼睛溜溜地转,贝齿咬着下唇,生怕桃枝不领情,也怕她责怪她这时?候还四?处乱跑。
桃枝什么也没说,缓缓结果,掐起?一颗抿进?口中,弯起?眼睛,“襄桃,谢谢你。”
“不用?谢!”她立即高?兴起?来,想到什么,又是犹豫半晌,欲言又止。
桃枝也不催,慢悠悠吃完了豌豆黄,她终究怯懦开口:“方才,我去看我爹了,但是你放心,我爹很有分寸的,他一定不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嗯,我相信你,也相信你爹。”
“我跟他说,我可?能随沈家去福州以后,再也不能回来了,请他不要伤心,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桃枝道:“你这傻丫头,这样说,他肯定是要伤心的。”
“才不呢!他知道的,跟着沈家,无论去到哪里,我往后都会幸福快乐的,”说到此处她有些羞涩地垂下眼帘,嫣然笑道,“沈福跟随公子去福州前说过,等他回来,就要娶我,我不跟着你们,还能跟着谁呀!”
“原来如此……”桃枝笑道,“那你就要跟我一起?做沈家的新妇了。”
“哎呀,姑娘就会取笑我!到时?候,你可?要给我们证婚,赖不掉的!”襄桃脸红了,扑过来闹桃枝,双手抱着她肩膀摇晃,她们一贯这样玩闹,桃枝却?面色“刷”得?一变,双手捂住小腹,痛苦至极。
襄桃霎时?慌了,桃枝反倒要分神安慰她,手掌擦去她的眼泪,微微挪了个位置。
她原本坐着的地方,赫然一大滩凝固的血迹,襄桃震惊不已,“姑娘,你……”
桃枝平复下来,做回她身边,掩盖血迹,“嘘!”环视一周,还好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她们,“别声张,我没事?的,别让着急着急。”
襄桃的眼泪流得?更凶,不住抽噎,还记得?压低嗓音,“什……什么叫没事?啊,夫子明明说你只是风寒,怎么会这样?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怎么也不说一声啊?三公子知道了,会心疼死的!”
“没关系的,不苦,”桃枝的腹痛逐渐平复,她经?历多次内力反噬的痛苦,忍痛的阙值很高?,还是安慰哭泣的小丫头比较苦恼,“你别再苦了,你哭得?我又疼了。”
“好!我不哭,不哭!”她用?两只白嫩的手背抹去泪水,吸了吸鼻子,“姑娘,我终于明白,三公子,为何会这样患得?患失了。”
“为什么?”
“因为,你就不是个寻常的女子,哪有……这样,一句也不喊痛的,你总是这样,好像什么都可?以自己解决,对什么事?情都云淡风轻,就像……没有人?类的情感……其实?,这都是假的,你自个儿不知道默默忍了多少?痛呢!”
说着说着又哭起?来,桃枝虽然摇头叹气,却?不可?否认,她说得?没错。她在沈庚面前总想要多为他做一些事?情,而尽量不去麻烦他,这或许是不对的,如果这一劫能平安度过,她会做得?更好,她会告诉他,把她的困惑、苦恼、想法,全都告诉他,她会是一个更好的妻子。
夜里寒冷,襄桃却?把她的外袍脱下来,让桃枝裹上,她本就软润些,棉服外面裹着她的外袍,竟还有余地。桃枝多番推辞,她却?流着眼泪道:“你快些穿上,再受了寒,落下病根子可?怎么得?了!”
桃枝于是不再推辞,这夜襄桃抱着她的一条手臂呼呼睡着,她竟也沉稳睡了几?个时?辰。
三日过后,他们待在地牢,一切茫然未知,陆含蕊总算如期过来,给他们分发陆家小厮的衣帽,叫他们登上一条陆家的货船前往福州。
桃枝被襄桃扶着从地下室爬出来,三月的阳光也冷冰冰,身上的小厮服装很单薄,有时?候被冷风吹得?一阵发抖,腹中像放了一把刀子,每走一步,便扎进?肉里更深一寸。
还好登上马车,来到码头,上船,一路畅通无阻,清晨凛冽的海风吹拂,又似前往南海国的时?候,那么轻松畅快。
跟随她去南海国的侍卫裴庆也在此处,登船时?海风吹起?额上几?缕散落的鬓发,黏在嘴角,她用?尾指勾去,同时?嘴角勾笑,问裴庆:“你觉得?,我们这次也能一路平安么?”
他没想到桃枝会来搭话,愣了片刻,拱手道:“有夫人?在,定能一路顺风。”
各人?尽数安置好,船只扬帆起?航,逐渐从扬州码头离开,桃枝从船舱里推开一扇小小的窗扉,往外看,陆含蕊和两个仆人?站在岸边,向他们挥手道别,码头空旷,水面碧波无痕,生出一股悠悠天地间无边无际的苍茫和辽远,她莫名觉得?有些不安。
“襄桃,你去看看这艘船的船舱里有什么。”她拉下窗扉,转头吩咐。
船舱里空空如也,这船已被清空了,桃枝便强撑着不适的身子绕船一周,凭着记忆走到一个地方,对顺子说:“此处平台仅为观景只用?,你带几?个人?过来,把这儿的甲板,和下层的横梁、支柱用?斧子砍下来。”
得?到许多木头,桃枝又让他们都砍成木板,摆在船沿处,以备不时?之需。
看着他们做完这些,总算安心许多,她把身子的重量全都倚靠在襄桃身上,一阵头晕目眩,示意自己得?回船舱里休息片刻。
老夫人?第一次坐船,十?分不适,她也强撑着去安慰一番,终于靠在角落眯了会儿眼睛。
她抚摸已经?平坦的小腹,又流下两行眼泪。
“夫人?,没事?的,”襄桃用?手给她擦眼泪,她一路充当沈家的主心骨,身体这般不适,还强撑着巡视了船身,可?是,当她回到黑暗的角落,浓重的悲伤便淹没了她,她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襄桃紧紧抱着她,“很快就到了,我们一定能找到三公子,你就不用?这样坚强了。”
桃枝闭着眼睛点头,又静静待了会儿,忽然船身一声异响,倏然睁眼,一直利箭插船舱上,距离她的脸仅有半寸。
身体比脑子更早反应过来,她大喊:“都趴下,别作声!”推起?窗扉,数支利箭破空而来,也穿破水面雾障,显出后头数艘大船。
船身中箭,晃动不已,直到重新找到平衡,几?艘大船上满是弓箭手,利箭如雨,桃枝眯起?眼睛,为首的大船甲板中央站着一人?,正是陆淙。
她把窗扉放下,几?番凝神运气,原本封印在丹田下,醇厚的内力像一团火,如今则成了游窜在经?脉里的小火苗,再也积聚不起?来。内力没有了,她的身子便比一般人?更弱,环视一周,每个人?的面上都写满了疲惫,后头追兵甚重,她要如何保全这一大家子人??
绝望蔓延,船舱内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等她做决定,船身上的箭越来越多,船只一侧越来越重,逐渐失去平衡,她垂眸忖度时?,眉宇间还有些惊慌和脆弱,等再掀起?眼帘,澄澈明亮的眼睛里只流淌一片坚定。
“还有一线生机。顺子、襄桃,你们把两张棉被卷成人?的形状,从船尾处推下去,吸引火力,其余的人?,悄悄地走到船头去,每人?抱一块木板,做好船倾的准备。”
顺子立即去办,老夫人?问:“这般天寒地冻的,我们在水下能撑得?了多久?若是追兵见船倾了,还不走呢,我们,也只有等死的份儿呀!”
“娘,没有别的法子了,若我们命丧于此,也已尽了天命。”
老夫人?又哭,桃枝请裴庆看好她,各人?分头行事?,桃枝和意柔一起?匍匐来到船头,用?木板遮挡身子,紧紧抓住船沿,安顿好后,四?处搜寻老夫人?和嫂嫂的身影。几?个仆人?刚出舱门便中箭倒下,老夫人?腿脚不便,裴庆背着,另有一人?从身后护着,终是过来了。嫂嫂把意安护在怀里,胳膊上中了一箭,她也半分没有喊痛,桃枝悄悄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婶婶你看,那是什么?”
她探身望向意柔所指的地方,云雾后若隐若现,风吹雾散,福州方向驶来的数十?艘大船一字排开,颇为壮观。
每艘船的桅杆上高?悬旗帜,黄底白字绣着一个“裴”。
“是我请来救我们的人?,我们有救了!”
裴家的船只距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船上已有人?吹起?尖锐的号角,警示他们身后的追兵。众人?也像见了救命稻草,纷纷抱在一起?欢呼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