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春节过得无比隆重,上门送礼的人几乎要把门槛踏破。沈庚忙里偷闲,琢磨着补办一个盛大的婚礼,桃枝阻止了几次,他却固执得很,说自己的婚礼如此简陋,怕那些门生笑话。
嫂嫂每日都很开心,小姑娘似的,人也显得年轻了许多,只是老夫人常常感慨,要是大郎还在就好了。沈瑜自从兴宁山上逃走,也不知是出了意外,还是心中?有愧,总之,大半年来再没回过家,老夫人每次问起,沈庚都说,已经派了不少?人去找,但杳无音讯。也不知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反正,除了老夫人之外,谁都觉得,没了沈瑜反倒一家和乐。
桃枝对?沈庚近乎百依百顺,把他哄得尾巴要翘上天,甚至那天少?了她亲手做的汤水就要大发脾气,把她闹得哭笑不得。
这天她给他送去一盅灵芝鸡汤,一口一口喂完了,他的眼睛一直黏在公务上,扭了扭脖子,“我脖子好酸啊。”
收好了食盒的她只好过去给人按摩,其实她也偷懒,并不用?多少?力?气,他们都知道,他只是在撒娇,想亲近她罢了。
捏了两下桃枝便嫌弃不已,他的肩膀怎么这么宽,相对?而言,她的手也太?小了,捏着累,于是整个人趴向?他后背,双手按向?太?阳穴,又对?着他的耳朵吹气,“夫君,你都看了一晚上,什?么时候休息啊?对?眼睛不好的,不如,白日再看吧。”
他调整了坐姿,让她趴得更舒服些,瓮声瓮气道:“小小女子,尽会误事。这都是明日要处理的急件。”
“哦!”
“唉!别想偷懒,正好我有些乏了,”他打了个哈欠,“按太?阳穴吧,用?些力?气!”
“行?行?行?!”她继续给人按摩,沈庚很快又投入他的公务中?,不再跟她说笑,她手上的力?道又渐渐弱下去,只觉得困倦袭来,眼皮越来越重,意识被一片白茫吞噬。
只觉得被人抱起来,稳稳当当安放床榻,轻柔的吻落在额头,她无需睁眼,也能感觉到满溢的怜惜和爱恋,她心底忽然便生起浓重的不舍,在他离去后,心里的不舍更化为狂乱的呐喊,侧过身子,眼泪一连串从眼眶流下。
上个月她吃了最后一颗牵魂引,只能稍稍缓解疼痛,皮肉还是掉了一层,幸而那时沈庚早出晚归,她又谎称月事躲过亲热,冬日衣裳尚能遮挡,每日偷摸着玉肌膏,总算躲了过去。她知道下一次发作?,便是大限将至。
明明已经想好了,也接受了,这个时候离开是最好的决定,让她带着一身罪孽离去,到祖母面前忏悔,可是,她实在太?爱他了,想到从前天人两隔,她便伤心断肠,不能自已。
大年初一这日,桃枝便重新?披了一回凤冠霞披。十里红妆绕着扬州城,从沈府侧门轿子抬出去,绕城一周,再抬进沈府正门,沿途瓜果红包撒了满地,城里的孩童都跟着捡,也不怕唢呐整天,桃枝坐在轿子里被闹腾得头痛。
轿子停下,帘子撩起,一只玉白的手出现在马车外,恍然又回到第一次来到沈府前,笑意明朗的少?年为了给她撑腰,亲自来请她下车。
大红盖头阻挡视线,被那只手紧紧牵住,手心热度源源不断,让她难得心跳如擂鼓。
高朋满座、贺礼堆得偌大的沈府没处下脚,襄桃安排迎客、吩咐家丁搬东西,忙得跳脚,只恨沈府从未有过这样热闹的时候,没有经验,绝不是她这大丫头的能力?不足。
拜堂之后便是酒席,桃枝的身子快撑不住了,暗恨这仪式怎么这样多、这样繁琐,她一点也不想微笑、交际、敬酒,偏偏沈庚肉眼可见得高兴,她也就强忍不适,直到灯火通明的夜深。
忍耐的结果是难受越发积聚,除了头晕眼花,喉头还有酸水直泛,她以为是这几日没心思?好好吃饭的缘故,腹中?空空,又喝了许多宾客的敬酒,她想自己如今的脸色,应该十分不好看,幸好还盖着红盖头,能为她挡一挡。
可是,更加熟悉的不适感很快从丹田处蓬勃涌出,弥漫四?肢,她立即便站不住了,又襄桃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为什?么……是今天,难道真是天意弄人,在沈庚最春风得意的今日,夺去她的生命……
无力?之余,眼泪也连串落下,盖头下的脸胭脂水粉糊成一片,她心痛如绞,周遭喧哗吵闹,她如同独行?在寂静荒野,彻骨寒冷。
“公子,夫人好像太?累了,不如,让夫人先?回去休息吧!”桃枝连着踉跄了几步,襄桃对?沈庚道。
沈庚今夜喝了不少?酒,面上两片酣醉的薄红,呼吸吐纳酒气,幸而还记得爱护桃枝,握住她满是冷汗的手,着急道:“你既不舒服,早应该告诉我才是,快回房歇着吧。”
桃枝脚步匆匆,走到院门前,又被沈庚唤住,他追上来,虽然醉酒迟钝,也察觉她十分不对?劲,便想掀了她的盖头看看情况,桃枝死死捂住,深吸了口气,忍住哭腔,“夫君,我虽然不舒服,礼仪却是错不得的。要回房才能掀盖头。”
“好,若歇下了还是不舒服,就叫襄桃来寻我。还有,今夜你没吃什?么东西,我叫人热了牛乳粥,你一定要吃了再睡觉,否则,夜里要被饿醒的。”
桃枝一个劲点头敷衍,“我知道了”,“多谢夫君”……沈庚不知怎得,只觉得心乱如麻,恨不得抛下一切应酬陪她一起回去,后头沈福小跑过来,“公子,西蜀王世?子赵淝到了,公子得过去接见一下。”
沈庚离去前嘱咐再三?,桃枝终于得了自由,毫不费劲把襄桃甩掉,浑身的骨骼疼到极致,她盲头苍蝇似的乱转,甚至用?了轻功,只往远离人声喧哗的地方?去。
竹影摇曳,月光下,她清晰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腐烂,指尖骨头显露,咬唇压抑哭泣。
没有冯裕来给她解药了,她也终于可以,彻底地离去,冷汗把鬓发黏在脸侧,她苦涩地笑着想,等到明日,或许,今夜再晚一些,人们发现她的时候,这里只剩下一滩血水和钗环嫁衣。
沈庚会很难过吧,她答应过很多次,永远陪着他,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地食言……如果来世?还能相见,她已经偿还了一身罪孽,她要清清白白地遇见他,嫁给他,和他相携到老。
痛楚把她淹没了,她渐渐连思?考也不能了,眼前浓郁的夜色散去,只有一片白茫闪烁,走进去,她就能得到解脱。
身后有脚步声,她环抱身子,汗毛耸立,来人抓住她手臂,“桃枝,桃枝!”
她的手臂破烂不堪,那人就把两指搭上她的脖颈,眉头越发紧蹙,她也逐渐看清了,来人是杭蓁。
“夫子。”她虚弱地笑了笑。
“你!”杭蓁又是担忧又是气愤,几下点穴,封住她浑身乱窜的内力?,“你怎么把自个儿搞成这副模样!”
“别救我了,夫子。”干涩的眼中?流下最后一滴泪,凄美划过冷汗涔涔的脸侧。
“我不可能让你死!”
桃枝被一掌打晕,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来,她正躺在沈庚精心布置的婚床上,床褥和纱帐都是绚目的红,这等视觉冲击让她清晰地意识到,她还活着。
试着动一动,身子骨剧痛,几声闷哼引来外间的襄桃,那丫头风风火火,进来见她醒了,瞪大双眼又惊又喜道:“夫人醒了!你别动,你可千万别动,我去把夫子叫过来!”说罢便冲出去,一路大叫,“杭夫子,夫子,夫人醒了!你在哪儿,你快过来呀!”
桃枝无奈勾唇,忍痛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手上是新?长出来的皮肉,有些斑驳不平,再涂半个月的玉肌膏便能恢复如初。屏息运气,一直喧嚣的内力?安分许多,整个人像徜徉在春日暖融融的溪流里。
杭蓁进来,两指搭上她的脉搏,冷淡道:“好多了,最近三?个月都要静养,你就别想下榻了。”
“没用?的,我这是绝症,从小爹娘为我寻访名医,怎么也治不好,反而,随着年龄增长,越发严重,迟早有日病发猝亡,夫子就别白费力?气了。”
“是吗?你当我在太?后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不知道你这脉象,是修习《释云卷》造成的内力?反噬?”杭蓁横眉竖目,对?桃枝此时还在撒谎十分生气,“我早便觉得奇怪,太?后党个个都是狂热的信徒,但看你的言谈举止,又不太?像。你能接触到《释云卷》……你在太?后党内的地位必然很高,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放你脱身?”
桃枝捂脸,肩膀一抽一抽地哭泣,把所有秘密如实交代,包括她是六公主,以及,她换了祖母的药,她瞒得太?久,也压抑得太?苦,好不容易倾诉出口,便如开了闸门,眼泪再也止不住,“对?不起,夫子,祖母是你的娘亲,平日你对?我这样关爱,我觉得愧疚难安。夫子,你让我死吧,所有想要的,我都已经得到,这辈子我已经无憾了。我的罪孽永远也没有法子偿还,就让我到祖母跟前去赎罪吧!”
杭蓁先?是震惊,细细思?量后,逐渐平复,面色平淡道:“你很自私,桃枝。”
“你在沈家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这么一走了之,自己的良心倒能安乐,要庚儿如何活下去?你明知他有多爱你,他再发疯一次,以他如今的地位,整个江东也会遭殃!”
“还有,你这孩子,怎这样死脑筋,三?十年来我一直研究起死回生之法,已得门道,听闻娘亲崩逝的消息,虽然伤心,却也暗暗坚定,待沈家强大,我便要用?尽全?力?,把爹娘一起复活。你说,那时你的祖母已经复活,你下了黄泉,要找谁赎罪去?”
桃枝又泣不成声,“可是我的身子,多此强行?催动内力?,反噬已到了极限。我查阅了许多古书,无药可治……”
杭蓁弯腰戳了把她脑门,“你可太?小瞧我了,况且,还有你的夫君,他的血可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桃枝莫名觉得自己被忽悠了,一直横亘在心里,让她每个夜晚辗转难安的大事,这便……解决了?靠在床沿,杭蓁一身轻松地走出去,门槛处停顿,回头,轻飘飘一句话如同投下晴天霹雳,“对?了,忘了告诉你,你有喜了。”
作者有话要说:过度章好难写哦,今天也是想要完结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