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家两月,老夫人对他的态度软化许多。也许是因为沈庚接连被陆李两家下了大?绊子,沈家再次面?临的困境把?他们又绑到一起。
她给了台阶,所有人都望着沈庚,看他会不会顺势而下。
他面?色微沉,嘴角紧抿,像受尽委屈却口?讷难言,也像,隐忍愤怒的诡异平静。
很快他微微叹气,牵着桃枝落座,面?上神情变成十?足乖巧,“娘亲久等了。”
桃枝大?大?松了口?气,一顿饭吃下来,老夫人和沈庚你来我往,疏离地问候、感谢对方,她和意柔是不是插科打诨,说两句玩笑话,虽然气氛还有些?奇怪,总算没再出什?么岔子。
酒足饭饱,老夫人见头晕,抬手扶了扶额,没等身后的衾凤动手,沈庚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娘,我送你回甘露阁吧,定裕堂风冷,你早些?回去休息。”
老夫人摇头苦笑,“我没事,是有些?醉了。”伸手招来桃枝,一人一手握着,十?足欣慰道:“你们都回来了,我高兴呢。庚儿你也是,怎能匆匆忙忙的就行?了礼,我和你爹一直盼着什?么时候能喝上桃枝敬的媳妇茶……总之,你们得给我补上,双份。”
“好,一定补上。”桃枝温婉笑道:“都怪沈庚,不仅没让娘亲喝上敬茶,也没给我一个盛大?的婚礼,一定得让他补上。”
“对,对!”老夫人一下下搭着沈庚的手,“沈家既是桃枝的婆家,也是娘家,她虽没有亲爹亲娘,却也不能叫你轻易欺负了去!”
三人正说话,院外有人高声道:“大?夫人、杭夫子到。”意柔喜上眉梢,提着裙子跑出去。
三叔杀了郑家满门,祖母震怒、沈家上下动荡,最受打击的还是娘亲,她因而有些?神智时常,那段时间常常半夜跑到院子里哭,白日也曾忽然跑到接待客人的大?堂去,披头散发、衣不蔽体?,一会儿唤着“爹爹、娘亲”,一会儿又唤“柔儿!意安”,下人们只好把?她关进勤书阁。
直到一天她半夜拍门,侍从怕伤了她,任她疯跑到湖边,把?装饰的灯盏全都推到湖里,而后“噗通”一声跳进去,溅起很高的水花。
那天之后,三叔便派人把?她接走治疗,直到近日,襄桃说娘亲的疯症好了许多,今日就能回家,只是她在城郊别苑修养,会比三叔回来得晚些?。
意柔脚步顿住,笑意也逐渐撤下,庭院里杭夫子扶着的娘亲,圆润的脸、天真和善的笑容,从未被悲伤侵染的眼睛,分明就是她记忆里娘亲的模样。
她跑过去叫了一声“娘”,娘亲只对她乐呵呵地笑,弯起的眼睛里不起一丝波澜,似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姑娘,你娘亲是谁?”
她不记得她了。
杭夫子道:“姑娘,我们先进去吧,夫人方才说她饿了呢。”
郑连微进门,立即挣脱束缚,像只出笼的鸟儿奔向?桃枝,“你怎么也在这儿呀,怎么好多天没来找我玩儿?”
桃枝道:“我在这儿,这儿是沈家,是我们的家呀。”
老夫人和在场众人看着郑连微的样子,都十?分惊讶,意安更是觉得陌生,悄悄探头去观察娘亲。
郑连微无?知无?觉,只拉着桃枝问:“沈家?是什?么地方?我不喜欢这儿,我们走吧。”
众人纷纷倒吸凉气,桃枝安慰道:“坐了这样久的马车,你不饿吗?不如,先吃些?东西吧,这儿有你爱吃的酥炸丸子。”
一切都很好,月亮圆满地挂在天边,夜幕黑得纯粹,月光澄澈得分明,笼住人人各异的小心思?,沈家明面?上总算回归一片和乐。
桃枝和沈庚准备回宅子处理一些?事务,过两日再搬回沈府。
她靠在他怀里,眼皮越来越重,心底又生出一种无?力感,她还是选择与?杭蓁同流合污,把?郑连微带回这个她不喜欢的沈家,甚至抹去她的记忆,连恨意也不允许留下。
若是以前,做出这个决定,她不会有半分犹豫,可是……沈家把?她变得柔软,所以她愧疚难安、辗转反侧。
“我们以后,一定要对嫂嫂好一些?。”
“嗯,”沈庚收紧双臂,“我把?郑家全部的产业,连同沈家一半的铺子,都记在嫂嫂名下。只希望能对她补偿一二。”
桃枝点头,在他没留意的地方偷偷擦了把?眼泪。
之后一个月她着力帮沈庚处理商铺货源短缺的困境。幸而收到福州三姐夫裴隽的回信,裴家有一匹货船,即将抵达口?岸,可令其?调转方向?往扬州港口?去,供沈家暂时度过难过。只是裴家的货船体?轻量小,只是沈家沉掉的那艘货船的十?分之一,只能暂时解燃眉之急。
桃枝让沈福安排侍卫迎接那艘救命的货船,自己连夜整理各处铺子的情况,分门别类安排调货。一切补上正轨,她又收到一封漱亚女王的回信,说南海国内没法立即调送一船货物,她另有一法,便是召集大?周各地的南海国商人,把?他们手中的零散货物尽数借给沈家。
连番调度,沈家商铺总算重新上了轨道,桃枝为此连轴转了半个月。沈庚也很忙,要完全拿下盐铁道,他把?程家余党逐一剔除,与?背后的陆李两家,无?法避免一场恶斗。
两人寻常见不着面?,心却贴得更近,见面?时恩爱缠绵自不消说,等初冬第一场雪落下,他们已经?搬回沈家,桃枝专门请沈福把?沈庚叫回来,让他给她留下一晚上的时间。
屋宇长廊尽头是一个四方小阁,处于院落中央,四面?镂空,夏日坐在里头品茗弈棋,如今鹅毛似的雪花飘扬,院内四处红梅艳艳,阁中摆上一张烤炉、两张软凳,欣赏雪景,也别有一番趣味。
桃枝今夜穿上红色为底、暗金云纹的袄子,难得打扮得很隆重,长发扎成飞天髻,戴上嵌满红宝石的玉冠,眼角眉梢扫上嫣红的胭脂,眉间点缀一枚桃花状花钿。她现在很瘦,对镜梳妆的时候,还担心能不能把?这装扮撑起来。
羊肉、鸡肉、鹿肉切成的小块,分别盛在金盘里,烤炉下柴火烧着,冒起滋拉拉火光。
沈庚过来的时候,大?氅上落满纷纷扬扬的雪花,本就白皙的脸在漫天雪色映衬下,几乎透明,眉眼却黑得惊人。
远远便瞧见阁中,桃枝靠着椅子拥成一团的身影,莫名的温暖流动四肢百骸,他不禁凝神屏息,怕扰乱这如梦似幻的美?好场景,但?靴子踏过松软的雪,细微响动,还是让神仙似的姑娘睁开眼睛。
她粲然一笑,“你终于回来了。”
天色越来越暗,雪夜越发大?了,像密密交织的一块毡布,围起只有他们两人的一方天地。香味从明火炙烤的肉片里升起,沈庚巴巴的端着小碗等候时,觉得世界上没有比倾慕的仙女挽起袖子,为自己洗手做羹汤更幸福的事儿了。
桃枝做菜的手艺和她的美?貌一样无?可挑剔,可惜这人太懒,除了刚来沈家那会儿,兢兢业业地在勤书阁里做小丫鬟,一旦翻身做主人,说什?么也不愿意再下厨了,为此他常有怨念,一会儿说她不够贤惠,一会儿抱怨她不爱他,否则,做顿饭是多难的事?
“呐,夫君,请享用。”桃枝用竹筷夹起一片肉放进他碗里,笑盈盈看着他吃下。
她倒了一杯酒,像一片轻盈的雪花落到他怀里,含情脉脉的双眼在他面?上逡巡,嘴角噙着笑意,抿了一口?酒,酒和吻一道送上去。
“今日怎么这样乖?”酒还未咽下,沈庚就快醉了。
“因为,夫君这些?日子辛苦了呀。”唇红齿白、呵气如兰,辗转落到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上,凝脂双臂从大?红袖口?里露出一截,紧紧缠住他的脖子。
沈庚的头脑似被闷棍敲击一道,旖旎消散,垂下眼帘,桃枝问:“怎么了?”
“我真的很幼稚,对不对?我从前心比天高,觉得天底下就没有我做不成的事,还嫌娘亲的想法太保守,现在……害得沈家四面?楚歌,还要劳累你处理铺子的事情,几天不眠不休。”
桃枝默默地听,他一向?意气风发,何曾有过这样怀疑自己的时刻,看来是陆家和李家出面?阻止他插手盐铁道一事,十?分不好办。他和从小的好友李侑彻底决裂,虽然和沈家人的关系缓和,他的难过却不会少半分。
“你没错,娘就是太保守了,”她的语调不带半分情绪,冷静到近乎冷漠,“沈家要崛起,必然会影响大?族的既得利益,被联手夹击这一遭,我们早晚要面?对,除非龟缩大?族之下,安心做回一届小小商户。此番沈家若颓败,则万劫不复,若是成功,便一步登天。夫君,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她抬起眼里,双眼盛满倾慕,浓烈到下一瞬便要倾泻而下。
“夫君,李侑他们跟你分道扬镳,也是必然,你们不仅是朋友,还是代表老牌大?族和新晋家族的两方势力。你唯一的错,是郑老爷一家,这也是我的错,我们一起面?对,一起去给娘亲和嫂嫂补偿,请求她们的原谅,好吗?”
沈庚勾唇,弯下脖颈与?她额头相碰、气息交融,铺天盖地大?雪纷飞,幸好在这一刻,他们可以互相搀扶着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