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不娇气?,直到半夜发起高?热,一个人在山洞里难受地要死,也咬牙坚持,不曾发出?一句呻|吟。
这一病就是三天,三天里她的眼睛睁不开,只?感觉周围人来人往,有?人搭脉,有?女子擦身换衣,有?人喂她喝水喝药,再次清醒,已经身处船舱里,扬州城特有?的明媚暖阳被窗户筛过,她撑着?沉重的身子,推窗,一望无际、碧波无痕。
胸闷闷的,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她揪着?自?己的衣襟,打了个冷颤,难道她心里一直希望,沈庚能?找到她么?他没有?找到她,他们就要天涯两别,再不相见了,失落之余,她更?难过,这难过刀子似的一下下剜着?她的心。
船身很平静,应该还泊在码头,她“咚咚咚”跑下甲板,终于见着?了人,秦晖正指挥旁人杨帆、掌舵、开船。
见她下来,他走过来说:“公主为何?不歇着??马上开船,睡一觉,就能?到京城了。”
她摇摇头,走到船尾处,握着?扶手,秦晖也跟过来,清晨的水面有?雾气?弥漫,船只?像一把刀子,在水面上无端划开一道波澜,她问:“这样大张旗鼓地登船,就不怕沈庚追过来?”
“这几日沈三公子不好过,他所作所为引起民愤,有?庶民去沈家的铺子里□□烧,沈家派兵镇压,错手打死几个刁民,今日陆家状告他草菅人命,滥用私刑,正是今日庭审。”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很安静,只?有?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划过两行眼泪,“他竟然为了我,癫狂至此……秦大哥,我要回京城,可?是,我好想他啊,我在病得难受时,想的全?是他,只?要他抱一抱我,我愿意就此死去。我该怎么办,你帮帮我吧。”
“公主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船发动了,两人往前倾,他抓着?她的肩膀,帮她站定,不疾不徐道,“你大病初愈,难免脆弱一些,也多虑一些,去睡一觉吧,理?智会回来的。”
“理?智……对哦,理?智。”她低头,失落地勾了勾唇,“这是我自?己选的路,这时候后悔,就太矫情了。”
三声鸣笛响起,他们对视一眼,这时船头忽然有?人来禀:“公主,秦将军,左前后方分别有?三只?小舟逼近,鸣笛示威不退,船只?极为稳定,恐内藏□□,我们怕是遇上了海盗!”
秦晖立即进入备战状态,和那人一同离去,桃枝依旧站在船尾,她觉得或许是这红凤摆尾船太过张扬,船身用红木打造,边角饰以宝石珠翠,这不是明晃晃告诉旁人,快些来抢么。
海风吹起头发,勾在脸上,她用手拔下去,正想去船头看看什么情况,便见晨雾散去,水面上一艘通体黑色的大船,不知何?时从码头驶出?,正全?速朝他们的船只?驶来。
船上立着?一个人,通体黑衣,广袖流风,俊逸绝俗,目光像千万支箭钉在她身上,她再熟悉不过。
沈庚还是来了。
她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走到船头,三艘船分别逼近,很明显是要把他们逼至停船,弓箭手往前方小舟上射箭,插在船舱的草帘上,船舱里却朝前扔出?一块东西,“轰”得一声,炸起一人高?的水花,把他们的船炸得抖了抖。
秦晖咬牙切齿,吩咐各单位准备开战,对她说:“公主请回船舱待着?,屈屈小贼,不足为虑。”
“这是沈庚的人,他的船追上来了,就在后面,”桃枝握住他的手臂,“停下吧,秦大哥。保护我本就不是你们的职责,我已经拖累你们太多,没必要为了我再作牺牲。把我交给他,我一定要他放你们安全?离开。”
“不行!带你回京是冯大人的指令,便是粉身碎骨,卑职等?人也要护送公主离开。”
“你还不知道他的手段吗?他是个疯子!这三艘船上装的都是□□,在这海上四面楚歌,我们要如何?逃脱?一声令下,把我们炸得粉身碎骨,他真?做得出?来!”桃枝转了几圈,叫道:“停下,快停下,我说停船!你们听到了没有?!”
他们都看着?秦晖,等?待他的指令,秦晖握拳,“停船。”
左前右三艘小舟也在碰上船身前停下,桃枝走到船尾,看着?逐渐逼近的黑船,船上黑袍少年也看着?她,目光似一把灼热的火。
她站在原地,双腿忍不住发抖。
表面上却维持得很好,面无表情,看着?黑船停下,与他们的船只?相隔一臂距离,他们站在两条船上,却像站在平地,像从前无数次的平静对望。
他很瘦很瘦,脸色苍白至极,嘴唇紧紧抿着?,目光里一如既往压抑着?缠绵、充斥着?爱恋,多了她不熟悉的杀伐果决,其中戾气?和威压竟令她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沈庚,对不起……”抬眼的同时落泪,他皱了皱眉,下意识伸手为她擦泪,她抓住他的手,收拢指尖,“我不想伤害你,没想到,我走了,却害了你更?多,对不起,你打我吧,如果你难过,就打我出?气?。”
他的手下移到纤细的脖颈,里头有?孱弱流动的血脉,只?消轻轻一捏,这日日折磨着?他的妖孽便就此烟消云散,但他舍不得啊,他愿意把性命交到她手上,只?要她能?笑一笑。
他握着?她的手臂把人抱到他的船上,抱紧,就像要把她融进骨血里。桃枝分明听到他长长的慨叹,就像把胸膛里积攒的郁气?全?数呵出?,他便又活过来了。
抱了许久,她不得已戳了戳他的背,“我跟你回去,你让他们走吧,好不好。沈家与太后党并无利益冲突,你可?不能?伤害他们。”
他不说话?,她又着?急几分,“求你了,我跪下来求你,你要不要?你要怎么骂我、打我都行,与他们无关,让他们离开吧。”
她急得眼泪都要流下了,双膝一软,从他怀里滑落,又被抱起来,减削的下巴搁在她肩窝,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千万,别骗我。”
然后她又被抗回沈家,进门时她发现沈家规矩森严了许多,换了一批生面孔的丫鬟小厮,各个毕恭毕敬,眼珠子也不敢乱转。以往的沈家更?像个大家庭,下人与主人都是说说笑笑的。
如果是她,大概也不敢说话?,毕竟这人大早晨的一身黑衣,不是神经病行为么。
很快她发现回迟梧阁的路不对劲,便捏了把沈庚的手臂,“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微勾唇,“我把三丝阁和迟梧桐阁推平了,命令工匠在半月内建造一座新院,名曰“栖凤”,一切装饰按照迟梧阁布置,你一定会喜欢的。”
把她的院子推平了,敢情他还有?功了?“那我住哪儿?”
“你是我的夫人,理?应跟我同住。”
“你说什么?谁是你夫人?”她挣扎起来,沈庚没法子,只?得把她放下,敲好栖凤阁的大门已经到,红绸红烛红灯笼,门口的沈福也穿上喜庆的红色,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弯腰揽住她的肩膀,凑近她耳边缠绵悱恻地说:“今夜我们就拜堂成亲。”
沈庚真?是疯了,让桃枝待在一间房子里,与迟梧阁的卧室一模一样,枕鸳在这儿候着?,他说:“这是出?阁前的卧房,先睡一觉,今夜我带着?聘礼来迎你。”
桃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走了之后,叹了口气?,对一桌佳肴动筷,问枕鸳,“他搞什么名堂?”
“公子两日前就说,姑娘今日会回来,让奴婢们备着?婚仪要用到的一切。”
桃枝再问她沈家的情况,她却口风很紧,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照理?说沈庚杀了郑家满门,沈家该翻过一次天了,今日所见,平静得诡异,沈庚显然在这场博弈众占了上风。
“我只?想知道,嫂嫂还好么?”桃枝夹了一箸酱肘子放入口中。
枕鸳眼睛乱瞟,不乏心虚,“还……还好。”
“我能?不能?见见沈庚?”她觉得十分头痛,对于郑氏,她怎么也还不清了。
“公子吩咐,今夜成婚前,不能?让姑娘出?门一步。”
桃枝吃饱后,被拉到梳妆镜前,提线木偶似的摆弄,梳洗更?衣、涂脂抹粉,她一律听之任之,只?觉得心累。枕鸳总是拿些小事?来烦她,比如要用海棠花粉还是桃花粉,要梳惊鹄髻还是双刀髻,要戴血红玛瑙还是金镶玉头面,问得她烦不胜烦,“你决定便好,问我做什么。”
“公子说,一切都要姑娘称心如意。”
“公子说,公子说……他怎么不亲自?来跟我说?”桃枝心里着?急,沈庚病态至此,她要怎么做才能?把他掰回来。
熟料枕鸳倏然跪下,“姑娘走了两个月,公子很不好过。姑娘,今夜就且先圆了他的心愿吧,再与公子好好说,姑娘,你行行好吧!救救三公子吧!”
“好……你起来吧。”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被打扮成了新娘子,铅粉和胭脂把十分的颜色勾勒出?来,双眸泛着?楚楚可?怜的水光,只?觉得恍惚不已。
凤冠霞披穿戴在身上,沉甸甸的玛瑙发冠也压在头上,竟然刚好合身,看绣工,不像是加急之物,也不知那家伙准备了多久,总算有?个机会光明正大地欺负她了是吧。
直到夕阳西下,屋外静悄悄,连脚步声也无。桃枝在枕鸳的帮助下穿上最后的披纱,只?觉得脖子被大几十斤的钗环压得快断了,正把手伸向后劲,门忽然被打开,来人迅速扶着?她的腰肢,一手替她揉后脖子。
是同样一身婚服的沈庚,先前苍白如纸,现在的他则艳丽如妖,只?是过分瘦削,又像一只?饿极了,双瞳放着?精光的恶狼。
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寻到她的手握着?,走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