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一路脚步匆匆,低头走过乱七八糟的小道?,边往脸上擦易容的黄粉,“秦大?哥,想不到,你想得挺周到嘛。难怪你叫我不要带发饰呢,原来是要装成丫鬟混进王府。”
“我是怕被公主的满头珠翠扎着。”
“哎哎哎!王府这么好进的吗?你本事挺大?的呀!”
秦晖不言语,桃枝不在?意地耸耸肩,把自己的头发弄乱了许多。
他们走到大?门之侧,混进成群的仆从中,宾客络绎不绝,刚站定,便听门外老远传来尖细的吆喝声,“沈府贵客到!三公子到!”
桃枝忽然就怯场了,往人群里躲,被秦晖用剑抵住后背,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好好看一眼如?今的沈府三公子,公主就会死心了。”
“啊!”她被一股力道?推出去,他竟然推了她一把!
恰好撞到门口迎宾的丫鬟,被送了个白眼,她扯了个笑赔罪,便见干娘和意柔跨过门槛,连忙缩着脑袋躲到丫鬟背后。
江东王赵忞从堂屋的宾客间抽身,亲自迎接他们,熟稔地搀扶过老夫人一侧手臂,问:“为何?不见三叔?”
意柔往门外看了眼,“在?后头呢,说有些头晕,缓一缓再进来。”
“我去看看三叔?”
“不必了,他说他不碍事,叫你不要耽误开席。”
桃枝逆着人群悄悄走出去,沈庚专用的马车被风吹起门帘,里头显然是空的,她一路寻着车队走过王府前街,心中浮现隐隐期待和悸动?。
车队发动?,后面的宾客要来了,沈家的车夫需把马车赶到王府后头的空地去,给下一批宾客让道?。车轮扬起的风吹起她的裙角,苍凉也遍及四肢百孔,她怕和沈庚就此擦肩而过,她怕找不到他。
已经走到大?街上,人来人往,有人纵马,擦着她鼻子过去,她一动?不动?,那人回?头啐了口,“王府的丫鬟净招些傻的!”她如?梦初醒,抬眼夜黑如?墨,该回?去了。
王府门前又?被堵得水泄不通,她叹了口气,绕向后门,心不在?焉,走过一条小巷,脚上却?踢到了软乎乎的东西。
后门就在?不远处,两只打灯笼照亮门前的一方台阶,却?没有遍及这条小巷,她只觉得脚下那物软趴趴,似乎是个人。
她想走,那人却?抱住她的脚。
刚想踹一脚,那人口齿间含糊吐出一句:“桃枝……”
蹲下去就看清楚多了,难怪秦晖这样有信心,她看一眼便会死心,三公子如?今这样子,的确与?从前的芝兰玉树毫不相关。脸皮像一张被水泡过又?晒干的纸,糊在?棱角分明的骨头上,胡茬一圈,呼吸间吐出浓重酒气,眼窝深深凹陷,头发也乱得像鸡窝。
这也太糟蹋了,从前他的爱美程度可不比她少。
他靠坐在?墙角,眼皮一直抖,干涸的双唇开合,不停叫她的名字。桃枝蹲在?他对面,快被酒气熏吐了,“你这是喝了多少啊?”她还?记得他是个一杯倒,应该也没喝多少。
“跟你商量个事好不好?”她寻到他的手握着,“不要为我难过,好不好?”
他半睁眼,氤氲一片水雾,喉头滚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却?把她的手抓得死紧。
“醉成这样还?这样霸道?。”她蹲累了,索性?与?他并肩坐下,“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爱你,但是我配不上你啊!我已经害了太后,不能再害你了。让我最后做一件积德的事吧,好不好?我们分开,快刀斩乱麻,就像把你的腐肉切掉,这样一刀,你会血流如?注,会难过一段时日,待新?肉长出来,你就再也不会痛了。”
她侧过脑袋盯着他,用讲道?理?的口吻,他却?只会呼酒气,她忽然就觉得没劲了。
该说得都说完了,想站起来,手却?死活睁不开,正僵持着,他整颗脑袋忽然搭到她肩上,任她怎么推也纹丝不动?。她掏出沉水香粉,想一大?把塞到他嘴里,让他好好睡一觉,别在?这儿发酒疯。
“桃枝……”他忽然又?低低唤一声,其?中从缠绵苦恨,不忍卒睹,桃枝把送到他嘴边的药粉捏起,单手塞回?袖子里,改为拍了拍他的脸。
有点恪手。
脸颊往她肩上蹭了蹭,他的语气里似乎染上几分愉悦,“我好想你,”转眼又?带了哭腔,“我怎么都找不到你,你到底去哪了!”
“我在?我该待的地方。”
“你该待的地方是哪里?”
“没有你的地方。”
醉酒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他很快便又?哭起来,抽噎道?:“不要……求你了,不要,别离开我,我会乖的,你不喜欢我霸道?,我会改的,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桃枝长长呼了口气,她在?想世界上有没有一种断情绝爱的药粉,他们一人一包吃下去,一了百了,“你不需要改,以后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女子,她会包容你的全部,你的霸道?和任性?,你的可爱和黏人,她都照单全收。这个人不能是我。”
沈庚一直哭,哭得她头疼,她正想着,沈福滚哪儿去了,让沈庚烂醉在?地上这么久,便听见沈福的声音在?小巷后头响起:“公子!公子,你在?哪儿呢?”
她叹了口气,空闲的手捏住沈庚的下巴,往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他瞳孔骤缩,电光火石间她把他扣紧的手甩掉,提着裙子起身,一股脑冲进王府后门。
沈福正好拐过巷子,只见一个王府丫鬟跑进门的背影,地上有一坨东西,握紧灯笼靠近,正是找了许久的自家公子,瘫在?地上,喘着粗气,眼皮红肿,眼角还?挂着泪珠,嘴唇嫣红……不知怎的,他想到了遭人采撷的娇花,打了个冷颤,看公子这些天做的事,谁能把这么尊煞神欺负了去!
“公子,起身吧,要开宴了,江东王等了你许久,是时候进去了。”他扔下灯笼去扶他。
不料公子一被碰到手臂,便抱着他嚎啕大?哭,洪水开了闸似的,“桃枝,呜哇哇,桃枝,桃枝……”
被念叨的人已经回?到瓦舍,一路沉默,她并未如?秦晖所想,对沈庚断了念头,反而爱恋和怜惜一并发作,心脏一阵阵得疼,疼得她想立刻回?到沈家去,抱着他,管他什么恩怨情仇、天荒地老。
秦晖十?分上道?地不多问一句,照旧看着她喝了药,便端着药碗关门离去。
辗转反侧,沈庚今夜的样子不停浮现在?脑子里,扰得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入梦想。心里骂了他一句,她起身,掀了被褥,准备抄上自己防身的药粉,夜色掩映下跑路回?沈家。
枕头下赫然摆着一封信。
起身点灯,信上写着:圣上病重弥留,盼尔速归。落款是冯裕。
她捏着信纸,落魄地坐到椅子上,秦晖这样大?方地带自己去见沈庚,原来是笃定了,她一定会回?去。
父皇不过五十?,他的病重却?是必然,就在?京城平定,最大?的两方势力——西蜀王党和太后党达成合作的那一刻起,他这个挂名皇帝,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发现自己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杯子,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她原以为,这一天到来时,她可以平静地接受,痴傻的父皇出生起从未过过一天苦日子,王座下各方势力粉墨登场,争得头破血流,他却?数十?年?酣睡龙榻,未尝不算有福之人。可是,一想到这事很可能经了冯裕的手,她鼻头就酸涩得不行。
她喝了两杯清茶,躺在?床上,总算睡着了,却?睡得极浅,各种片段走马灯似得飞过,一会儿想到小时候跟父皇玩闹,一会儿是哭闹时冯裕温柔地哄她,一会儿又?变成了凶神恶煞,放狠话说赶走就把你腿打折的沈庚。
溺水似的难受,终于从重重梦境里挣脱醒来,她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难受,大?口呼气,惊魂未定。
接下来的几日,她不再出门,不再说话,秦晖也甚少出现,太后党全面退离江东,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只等他忙完了,带她回?京。
某天夜里她正熟睡,忽然听闻耳边一阵响动?,睁眼的瞬间被掩住口鼻,秦晖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攀住他的背。
他带着她撞破后窗而出,同时前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伙人抄着火把,气势汹汹进来,她还?未看清,便被秦晖带着飞过几处房顶。
“这是什么人?”下地上马,听令于秦晖的一队人马乌压压跟着,走了一段,竟从城郊小道?拐向山路,她捶了把他的背,“我们要上山?”
秦晖化繁就简回?答她的疑问:“我们撤出扬州,有许多东西要销毁,做得不太干净,被三公子察觉。那夜之后,他变本加厉搜寻公主,甚至夷平了不少民居,因此查到我们的据点。冯大?人派来红凤摆尾船迎接公主回?京,三日后才到,只得委屈公主暂时躲在?山上,山后就是码头,三日之后,公主可立即回?京。”
桃枝沉默半晌,“他既然能搜到瓦舍,就是知道?我和你们在?一起了。我是不是惹来了很多麻烦。”
恰好马蹄被嶙峋的山石绊了一下,她惯性?往左倒,几乎坠马,被秦晖伸手往后扶稳,“抓住我的肩膀!抓稳了!”
确定她坐好后他才说:“保护公主是卑职等人的职责。”
“才不是呢,你们的职责是守护祖母的意志,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公主。”
“你是太后最疼爱的公主。”
桃枝只当他在?信口胡言,谁不知道?,她是最不受宠的公主,皇宫里谁都能来踩上一脚,卑微若地里的尘埃。
他们在?山上安顿,轮番安排巡山,她没有什么要求,安安静静,任由安排,坐在?山洞里发呆,看众人忙活,秦晖却?端来一盆热水。
“深山野岭,供给不足,公主,请将就一下洗漱吧。”
她把帕子捞出来,盖上自己的脸,摇头笑,“我没这么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