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瑜想把意安和意柔带走,意安扒着沈庚的腿死活不走,意柔更?是甩了袖子,说:“你别碰我。”
沈瑜说:“跟着我也是多有不便……你们得好好帮助三叔。三弟,珍重,我带着这些银子,去做生意,去招兵买马,往后?我们兄弟还要一起重振沈家。”
他走向下山的小道,起初一步三回头,越走越远,脚步也越来越快,最后?变成拔腿奔跑。沈庚面上的可怜兮兮的神情也从他转身?那刻冷下来,对别的丫鬟小厮说:“还有人想走么?现在走,每人可以领走十两银子。”
随从只走了两个,“你们也别太担心,根据最新密报,地震只涉级城东一小块地方,情况比想象中乐观得多。”沈庚吩咐丫鬟把娘亲抬回房里,意柔和意安跟过去照顾。
“真有你的。”门关上,桃枝手?肘击向沈庚胸膛,他作痛弯腰,追上来抱着她,“我一向这样聪明绝顶,快告诉我,祖父真正写的是什么?”
她执起临摹出来的写满南海国文字的纸张,还散着笔墨的清香,把上面的词句看了又看,得意洋洋地说:“我才?不告诉你呢。”
“你敢?”沈庚挠她痒痒,桃枝左躲右躲,一不留神纸张便落到他手?上。
他把纸张折了几折,“等我回去看祖父手?稿,自学南海国文字,让你别想瞒我。”
“别!”桃枝连忙陪笑,“我告诉你还不成嘛。”
纸张摊开?,她几番开?口,却静默无声,怎么也说不出口呢,沈庚默契地安静下来,过了许久,问:“是不是不好说?”
“倒也不是不好说,”桃枝面对他,“你知?不知?道你的祖母是怎样的人?”
沈庚迟疑了,祖母对他而言是一个很新鲜的词,“好像,听说我爹的生母,是祖父来到扬州后?,侍奉在他身?边的丫鬟,也有人说是祖父年轻时娶的夫人,那夫人生了我的大姑姑,在生我的爹时难产而亡,因此祖父伤心离京……还有说我爹的生母是罪臣之女,祖父把她从死牢里救出来,条件是辞官离京,此后?罪臣之女隐姓埋名,在扬州和他一起生活。”
桃枝把纸张上的那几句话看了又看,她方才?写在香酥烤鸡秘方上的最后?一段话半真半假,真的是沈公?说“世上没有《连城谱》,我便亲手?写一份沈家的《连城谱》”,假的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想到,沈公?最后?留下的一份手?书,竟然是一封情书,上面写了对一位女子情深意切的表白?,隐晦的动心,由于?世俗偏见,爱而不得,以致悔恨终生。
傲柏,这位女子名字的读音,是傲柏。这不是寻常女子名字的发音,不知?怎的,她想到了杨傲柏,她的祖母,圣端禄皇太后?。这个荒唐的念头疯狂滋长,从她先前早就怀疑的,沈公?和太后?之间?的各种联系,到杭夫子从太后?处拿走《释云卷》上册,南下襄助沈家,到这封书信,一切都?串起来了,她没法说服自己这是巧合。
她几乎要把薄薄的纸张看穿了,沈庚不住问:“到底怎么了,你说呀,别吓我,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的!”
“如果我说,你可能?是已故太后?的孙子呢,”桃枝觉得自己很平静,直到看到沈庚满面担忧,才?发觉自己的眼泪随着言语一同落下,“这封信写了沈公?对一名女子的情意,这女子有着和太后?一样的闺名,傲柏。”
他松了口气,“只是这样,你吓死我了。”
桃枝双手?推了他一把,忽然情绪火山喷发,“什么叫这是这样!这是小事吗?当朝太后?,与重臣通奸,还生下一子,这是什么小事?”
她哭得直呛,沈庚被吓坏了,抱着她安慰,“没有,我没说这是小事,就是……这对沈家而言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啊。你以前是太后?党,崇拜太后?,我能?理解,可是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你何苦这样激动。”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桃枝不要他抱,反而趁他没注意往他脚上狠狠踩了一脚,跑出去,拉过一匹正吃草的马,便翻身?上马,转眼消失在山林间?。
一路山崩地裂、天旋地转,她哭得眼泪哗啦,拉不住马,险些一头撞到粗壮的树杆,沈庚在后?头一直叫她,“你给我停下!”他很快策马追上,抓住她的手?,凌空把她拉到自己的马上。
“你发什么疯?”
“你管我发什么疯,我们没有半点关系了!不要你管!”桃枝拼命挣扎,嗓子都?吼哑了,沈庚忽然加重手?劲,捏得她手?臂一阵生疼,“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一千遍,一万遍,也是这样!我跟你没关系了,我跟你们沈家也没有半点关系!”
吼完这话,她脖子一痛,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黄昏,她被沈庚抱着坐在一处水潭边,看样子还在山上,两匹马儿在不远处悠闲吃草。
她一如既往被抱得很紧,脸上有点点水迹,是温热的眼泪,不想睁眼,她觉得自己还需要冷静一下,太后?若是他的亲祖母,是沈公?爱而不得的终生遗憾,太后?的死,可以说是她递的刀子……她做错了,大可以死偿命,可是她要如何面对沈家,她还有何脸面霸占着沈庚的爱?
睁眼时蓄满的眼泪便不由地流下,与他的眼泪混在一起,嘴角尝到苦涩的咸,她转身?抱着他,把这咸送到他嘴里。
“对不起,对不起,哥哥。”她咕哝着,抽泣着,沈庚睁开?双眼,上下睫毛皆被泪珠濡湿,晶莹的眼睛里却有喜意漫上去,他的快乐很简单,取决于?她,如今,她却对此深为惭愧。
“对不起。”她亲向他的耳畔,沈庚想说没关系,可是被她哄着的感觉太美妙,他还想端着一会?儿,让她再哄一会?儿,可是鼻间?忽然闻到一缕异香,他刚察觉不对劲,便四?肢绵软,被她双手?握着肩膀,放在地上,眼里泪水还未褪去,便充斥着凶狠、不甘、难过、疑惑等重重情绪。
眼前的桃枝虚化?成一个泡影,眼皮越来越重,她双唇开?合,似乎说了什么,站起身?。
别走……他拼命跟自己的困意挣扎,别走,别离开?我……
桃枝却忽然折返,凑近他耳边,声泪俱下,“我好怕你听不见,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可是,我得走了,我怕你知?道真相?会?恨我。虽然那时候我可能?不在了,可是,可不可以不要恨我,求你了。”
我永远也不会?恨你……你是我的整个世界呀,这世上不可能?有一件事叫我恨你……你怎么就不懂呢……
他没能?说出口,她起身?决绝离去,他也陷入了沉睡。
桃枝骑马狂奔,她冷静了不少?,等下到山脚,看着四?通八达的路径,却一时茫然,不知?该去向何处。
思量片刻,她决定回去京城,她随身?携带的牵魂引还能?维持半年,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她最想去的,竟然是那个充斥着不愉快回忆的感兴寺。她想见一见慈静大师,在佛像下诉说自己的罪过,也许日后?黄泉之下,她能?得到太后?和沈公?的原谅,下一世,她能?和沈庚再续今生之缘。
她牵马往京城方向走,天逐渐黑了,她怕沈庚醒了派人来追,不敢投宿客栈,一路踏着夜色向北,到了一处山谷,四?处人迹罕至,便在岩洞前下马生火,暂作休整。
就着火光,她盘腿靠在山壁前,把皱巴巴的书信逃出来,南海国的文字她看了许多遍,希望自己看错了,可是没有。
她又哭得不能?自已,沈公?是跟着周朝太宗打江山的开?国重臣,太后?则是前朝祸宦杨氏的女儿,前朝末年,杨家人人喊打,家主便于?太宗做了交易,结为儿女亲家,杨家积攒的一切财富、兵权、巫术,皆为太宗所用,太后?因而成了太子妃。数十年前,他们一定讲过。可是,沈公?比太后?大上十多岁,君臣身?份如同天堑,这样的感情,为天理所不容。
信里有一句,大约是沈公?病糊涂了,写着:“傲柏,你终于?来看我了,你爱你的宏图大业,你心中的家国天下,我在你心中,何止轻如鸿毛,可是,我总是盼着你来看我,一如初见,在扬州的宅院里,你穿一身?翠绿的衣衫,跟在你父亲身?边,言语机警,娇美灵巧,那是我此生最念。如今你终于?来了,希望我如今的模样,不会?很丑,别哭,在繁花似锦,春风和煦的江东,我们还能?相?见。”
她哭累了,又觉疑惑,杨家的老巢在北方青州,这话中的跟在父亲身?边,生活在扬州,是什么意思?她想了又想,实在不知?道南海国里的“父亲”和“公?公?”是否说法相?同。因为周朝太宗,她的曾祖父,从扬州发家,是当时扬州一个小地方的县令,而沈公?从那时起便是他的得力助手?。这话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太后?成婚后?来到扬州,与沈公?相?识。
她仰头靠这山壁,脸和脖子上都?是冷汗和泪痕,总觉得还有些关窍,她还没相?通,但她已经隐隐触摸到事情的真相?。
一阵马声嘶鸣,她看向洞口,岩洞外?走进一伙强盗,为首的刀刃滴血,外?头传来马儿虚弱的呜咽,她微眯起眼睛,看这些强盗想做什么。
“沈小姐,劝你乖乖听话,不然,伤到你这细皮嫩肉便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