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点?点?头,“吓傻了。”屋子里没有烛光,唯一照明,惟有纱窗渗入的一道月色,琥珀色的眼?珠子失了焦距,更像个从云上?宫阙坠落的仙子。
沈庚把她抱进怀里,“相传祖父晚年时,找到了长生不老的仙方。你想要长生不老吗?”
“我不想。”
“为?什么?”
“长生不老若是件好事,沈公如今就不会躺在玉棺里,待后人瞻仰了。”桃枝冷静道。
“为?了我也不行吗?我们永远是现在的模样,岁岁年年,都在一起。”他很?克制了,话音落下?,还是把她拉远了些,低头去看她的反应。
“还是不要了,”桃枝从他的手臂下?钻出去,把蜡烛点?上?,又去桌旁翻过一个茶杯,倒水,说笑的口吻道,“物?极必反你没听说过么,人生短短几十年,多少山盟海誓,变成一地?鸡毛,别说长生不老了,我可不想到那时候,你我相看两厌。”
刚倒好的茶被夺走,被沈庚高高举起,他苦大仇深地?皱着眉,“你再说一遍?”
这个威胁不可不说毫无意义,桃枝又拿过一个杯子,新倒了一杯茶,坐到椅子上?,脚尖踢着地?面?,抬眼?,挑衅地?看他。
沈庚没法子,也坐到她对面?喝茶,“你就会气我,不过,这也由不得你,即便不能?长生,往后黄泉碧落,九天寰宇,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
桃枝不爱听这话,“我是我自己的。我们因为?相爱走到一起,我也还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生活,我早就跟你说过了。”
能?让她情绪波动,对他而言似乎是一件自豪的事儿,他得意地?说:“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反正,这辈子都不许离开我。”
桃枝不再说话,垂眸品茗,她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中,以前没觉得他这么霸道蛮横啊,什么时候长歪了?他都快十六岁了,还能?不能?掰好了?
这一夜两人皆无言,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情绪,沈庚没觉得自己做错,反而还有些生气,睡觉时紧抱着她,就像一副枷锁,幸好只是暮春,还有些凉风,桃枝觉得还能?忍,就没把他推开。她看着床帐的四角,是她最喜欢的垂坠的香云纱,兴宁山上?哪来这样的装饰,肯定?是他提前吩咐人准备的。
对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越发一手遮天了,留宿她房里也不再避着人,就像今夜,本该在房里伺候的枕鸳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还好她不在意这个,若换了别的女子,肯定?觉得这样对自己名声不好,对他生气,可见,她还是个很?好说话、很?包容的情人,无理取闹的是他。
她很?快睡过去,却做了一晚上?的噩梦,只觉得自己被一条大蟒蛇缠上?,蟒蛇的舌头在她脸上?舔啊舔啊,她伸手去拨,手还没抬起来,便被缠绕几圈的蛇尾巴按下?去,不能?言语,不能?动弹,甚至……无法呼吸。
但当她楚楚呜咽时,蟒蛇像动了恻隐之心,松懈少许,让她能?够喘几口气,等?她刚平静下?来,眼?皮沉重,蟒蛇却气急败坏地?又缠上?来,如此往复,搞得她整夜不能?安眠。
第二日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往后我们还是别一起睡了,你睡相太差,我这脸上?的黑眼?圈用?多少粉都盖不住。”她没留意身后的沈庚,脸黑得像锅底。
“对了,昨夜太黑,我又太震惊,倒把一件事给忘了,”桃枝打了个哈欠,“你的祖父藏了前朝的《连城谱》,你知?道这事儿吗?”
她主动开口说话的时候,沈庚都是很?开心的,此刻也是,不悦顿时消散,跑过来献殷勤,“我知?道,但那是假的,沈家落魄的时候,差点?把祖宅抵押出去了,也有许多债主来搜过,几乎掘地?三尺,可见,根本就没这东西。”
“那就是谁也没亲眼?见过,怎能?说没有呢。”桃枝海棠花粉从瓷瓶里倒出一点?在湿润的布巾上?,擦拭过梳子,拨起自己的一缕长发。
“那也不能?说有啊,若有这东西,十多年前的沈家也不至于穷途末路。”
桃枝梳头,一股海棠香泛开,“穷途末路之后,是柳暗花明,从几乎破产到现在的重新煊赫,都是《连城谱》的作用?吧。”
沈庚瘪嘴道:“明明就是我的功劳,跟那影子也没见着的《连城谱》有何干系?”
“我不管,反正今日你得带我去找找。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祖父也不会怪罪我这未过门的孙媳妇,对吧。”
今日清晨个人要沐浴更衣,再到沈公陵前拜祭一次,桃枝昨夜拜得非常诚心,今日便有些心不在焉,跪在老夫人等?人身后,偷偷抬头四处张望。
这玉室可谓沁爽宜人,不知?道冬天过来会不会很?冷。余光扫视四周,她想着,数十双眼?睛在这儿,她要怎么找《连城谱》呢?她摇了摇头,悄悄侧过身子,伸手戳向认真?跪地?的沈庚。
她起初想着,沈庚应该有一些别具一格的、别出心裁的、别具匠心的方式,让她能?躲避众人的目光,低调地?在这儿搜一搜,不料这人先是惶然,转瞬顿悟,大摇大摆站起,并?把她拉起来,吩咐沈福:“把玉棺打开。”
沈福觉得自己听岔了,旁人也听到晴天霹雳似的纷纷侧目,沈庚重复一遍:“把玉棺打开,没听见么?”
“你要做什么?”老夫人颤巍巍站起,盯着他们。
桃枝两眼?一黑,觉得自己找沈庚商量真?是一件错事,错得离谱,刚想赔罪,身旁的沈庚便理直气壮地?哭道:“娘亲莫慌,儿子今日得了密报,说扬州昨日地?震,沈家的铺子遭到□□烧,大宅子、铜矿和土地?都被洗掠,我们回不去了!”
“啊!怎会如此!”老夫人捂着胸口,双眼?涌上?泪光,“造孽了,我们才出来一天,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旁人有的满脸惊诧,有的双眼?滴溜乱转,似为?今后打算,有的则伤心至极,泫然欲泣。
“娘,你别急,我们还有最后一个法子。”沈庚对沈福使了个颜色,后者立即走到玉棺旁,撸起袖子,沈庚道:“听说,祖父当年藏起来一本《连城谱》,可逆转天下?荣辱兴衰,我一直怀疑那书被祖父带进了棺材,今日若能?找到,便是沈家命不该亡。”
沈瑜道:“那还不快找!”还去跟沈福一起推玉棺。
老夫人默默拭泪,“可是,当初公公死前,一句《连城谱》也没提过,我和你爹找了沈家上?下?,都死心了呀。就是这陵墓里,我们倒是没找过……按理说,公公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书藏在这儿吧。”
沈瑜揽下?搜身的活儿,他先跪下?叩了几个头,扒着玉棺探身往沈公身下?摸索,他十分认真?,桃枝也走过去看,发现沈公不仅模样如同睡去,皮肤也像有弹性和温度,被打扰了,棺中人似乎还皱了眉。
太可怕了……她退后两步,紧紧抱住沈庚的手臂。
“有了!”沈瑜举起一块泛黄的纸张,又惊又喜道,“在祖父的袖袋里,真?的有《连城谱》!沈家有救了!”
桃枝想拿过来看,被沈庚按下?,他微不可察皱了皱眉,对沈瑜道:“打开看看。”
沈瑜十分小?心地?把脆弱的纸张摊开,递到烛光下?看了又看,迟疑道:“这是……什么?”
桃枝终于挣脱了沈庚的魔爪,跑过去,只有一页纸,上?面?的字迹褪了许多,还能?看出点?鸡肠似的文字,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南海国的文字。”
她把纸张带回房里,照着形迹临摹一遍,眉头越皱越深,沈庚在一旁看着,着急问:“怎么了?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门扉一开,门外着急等?待的众人立即围上?来,屋里走出来的桃枝和沈庚欲言又止,众人轮番追问,桃枝终于把一张纸递给老夫人,“干娘,这是我翻译出来的,你看看吧。”
“南海国香酥烤鸡做法,麻油二两,香叶三片,花椒小?撮……”沈瑜迫不及待念出来,面?色越来越难看,对桃枝吼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就你会南海国文字,是不是你从中搞鬼!”
沈庚剑拔弩张,“我看着桃枝逐字翻译,千真?万确。”
“哎呦!沈家这次,真?的过不去了!”老夫人又摇头痛哭,意柔拿过纸张一路读下?去,拍了拍她的手,念道:“祖母你看,结尾处还有一句话——近日扬州狂风骤雨不歇,又闻《连城谱》之说卷土重来,我卧病在床,时常悔恨未能?郑重澄清。恰巧药苦嘴馋,忆起当初在南海国品尝的香酥烤鸡,天下?至绝,勉强提笔,记录食谱,沈家既没有《连城谱》,这便是沈家的《连城谱》,随我下?葬。日后若沈家真?到了要找《连城谱》的境地?,也是后代子孙庸碌无为?之故,沈家无再起之可能?,不如一起吃顿香酥烤鸡,此后各安天命。另,我的玉棺下?藏有黄金万两,可作遣散家奴之用?。”
沈瑜哀嚎:“完了!完了!只剩下?黄金万两,我们现在便分了家,各拿一些银子四散逃命为?好,扬州也不必回了,那儿仇家遍地?,回去便是送死啊!”
杭夫子看着他冷冷摇头。
“混账东西!”老夫人扇了他一掌,捂着胸口往后倒,她气晕了。
沈庚咳了声,从衣袖掏出一张银票,“大哥,若你要走,我不拦着,这有五千两银票,存在福州钱庄,你可以南下?到那儿去取,快马加鞭,消息还没传过去之前,或许能?把银子取出来,兄弟一场,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我得留下?,和沈家共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