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众叛亲离

此?后一个月,桃枝天天躲在房里,能不?出去就不?出去,至于铺子的事,她?全部扔给了襄桃。这丫头还在女学?上学?,经过那次乌龙,气质稳重?多?了,她?依旧去上女学?,还有她?爹许夫子提点,很会算账,桃枝觉得?她?人?也机灵,便试着教她?铺子的事务,她?做得?很好。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差,懒得?动弹,懒得?思?考,有时候她?在满院子的莺啼燕语中,春光正好,也会感慨自己尚在花儿一样的年纪,却凋零在即,难免含恨,她?侧躺在榻上,襄桃和枕鸳在院中扑蝶,她?转眼又释然了,这么好的春光,原本她?就只是个过客,眼前所得?,已经无憾。

襄桃每日向她?报告商铺的消息,还有沈庚每日做了什么,扬州城内关?于他的传闻越来越离谱,几乎成了可止小儿夜啼的煞神,今日说他大逆不?道?地打了他哥一巴掌,只因沈瑜醉酒跑到铜矿闹事,明日说工地上被放了把?火,烧死几个工人?,他查出了是郑老爷的弟弟所为,把?他抽筋扒皮,吊在城门上示众。扬州城的名流们纷纷抨击他的所作所为不?够人?道?,对姻亲的叔叔这样残忍,简直狼心狗肺。他还牵动了一场小小的政变,利用江东王的权力把?许多?官员,包括郡守和各县县城。更换成寒族子弟,一步步削减世家掌握的政权。

襄桃越讲越小声,仔细注意着她?的神色,桃枝轻摇头,“你都告诉我,我不?怕。”

最为麻烦的一件事,是老夫人?的娘家陆家,沈庚动了几位陆家的门生,有违抗江东王命令不?从的,视作抗旨不?尊,为此?他下令打死了他们的几个家丁,以儆效尤。原本陆家跟一直从郑老爷处购入兵器,如今沈庚也断了这层通路。

陆家派人?来拜见过老夫人?,明里暗里几番表达不?满,老夫人?虽说当年被陆家小瞧过,现?在日子过得?好了,也很希望能带挈自己的娘家,自然开口要沈庚依旧给陆家留下些铜矿的份额,被他断然拒绝,为此?老夫人?闹了几天的不?愉快。

桃枝托着下巴想,不?仅老夫人?不?愉快,还有沈庚唯二的朋友,陆含蕊和李侑在年前成了婚,沈庚当时没去赴宴,却精心挑选了一份厚礼,他为了家族立场,和从小的好友渐行渐远,心里总还是记挂着他们的,这回他要代表沈家,和世家彻底分道?扬镳,和他俩只怕再不?能和好如初了。

她?还记得?自己有多?羡慕他,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走街串巷,会在无聊的宴席中一起爬上房顶,通宵喝酒,嬉笑怒骂,相约私家园林放烟火……她?从没有这样的朋友。

她?想他回绝老夫人?的时候,也亲手把?自己送入众叛亲离的境地,他的心里也一定?很难过,他难过的时候,她?也为他难过,这念头一起,她?便没心思?也没胃口吃晚膳了,早早便吩咐枕鸳不?必惊扰,和衣躺在床上,面向一堵白墙默默发呆,直到身后熟悉的暖意拥来。

他的声音里有浓浓的疲惫,他说:“你怎么不?吃饭?”

“我吃不?下。”她?转身,抱着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身上的气味让她?安心。他不?喜欢用熏香,因此?只有一种自然的味道?,她?说不?出来是什么,三年前她?觉得?有点像牛乳,现?在她?觉得?像蜜茶,总之,是她?最喜欢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少年肩膀变得?宽阔,坚实而可靠,他的眉目依旧清俊,一如从前游乐人?间,不?问黎粟的贵公子,即使他的双手已经沾满血污。

“你听说了?”她?的脑袋被挖出来,二人?已经十分有默契,四目相对,自能读懂对方心里所想。

她?点点头,积蓄已久的眼泪同时滑落,用泪眼描摹他憔悴的面孔,“你好累,我不?想你这么累。”

沈庚忽然慌了,他一直盼着自己能牵动她?的情绪,等这一刻终于到了,他却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为她?擦眼泪,连连哄道?:“别哭啊,我不?累,想到可以保护你,保护整个沈家,我就一点都不?累。”

桃枝的眼泪止不?住,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很丑,她?一直都是冷静自持的,他或许不?会喜欢这样的她?,在心里拼命叫停,无果,便投入他的怀里放肆大哭,沈庚不?得?其?法?,只能一直拍她?的背安慰,她?哭了很久才冷静下来,抽噎着用双手擦去泪痕,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对不?起,我……我不?应该这样。”

“没关?系,”沈庚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十分专注地捕捉她?的双眼,心满意足道?,“你是爱我才会这样的,我好高兴。”

“可是,”大哭过后的眼睛很亮,嘴巴也很红,“你真的决定?了吗,人?人?都觉得?,沈家强大到不?会被吞噬了,再谋求发展,势必要跟陆家抢夺利益,爹娘不?会理解,你的朋友也不?会理解。”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双唇是很完美的菱形,委屈的样子像在索吻,他很想亲亲她?,也这么做了,他捏着她?的下巴亲下去,尝到了咸的眼泪,想到这眼泪为他而流,得?意地笑。

“你笑什么?”桃枝拍了他一掌,“我是认真的。”

沈庚不?笑了,抓着她?的手,引导她?去探听自己蓬勃的心跳,神情也变得?认真,眼睛盯着她?,幽黑深邃,他说:“只要有你就够了,只要有你,只要你不?离开,所有人?都是过客,朋友、兄嫂、爹娘,都只能陪伴我走一段时间,到了告别那日,也许我能愉快地挥手,惟有你是我的骨血,我的皮肉,我终此?一生的伴侣,如果你走了,便是从我身上扒下一层皮,剜下一块骨头,我就再也活不?了了。”

桃枝下意识地想走,她?想,她?还是承受不?住这样炙烈的表白,太重?了,她?眨了几下眼睛,移了目光。不?料下颌被捏住,原来他的力气这么大,单手便能固定?住她?整个脑袋,令她?无法?动弹,无法?逃离,铺天盖地的凶狠的目光也像要吞了她?,他大概有几分伤心和恼羞成怒,却又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她?疼得?皱起眉头,后知后觉浮现?了个邪恶的念头——这么凶,等我死了,看你找谁撒气去。

心里这么想,她?却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咬唇笑了笑,换上求饶的神情,“我疼,你先松了我呀。”

沈庚如梦初醒,松了手劲,几分落魄,桃枝却按着他的肩膀,献上一个亲吻,她?很快便没了力气,落在他怀里,末了,她?对着他的耳朵娇柔呵气,“我刚开始感动呢,你怎么这么凶,把?我的感动都赶走了。”

他搂着她?,微微喘气,垂下眼睫出神,她?看不?穿他的情绪,也不?着急,就把?他当成软榻躺着。过了很久,他双手缓缓绕着她?的青丝,“莎莎”声在耳后响起,她?疑心自己精心保养的一头长发定?要都打上死结了,他说:“我知道?你还受不?住这些话,是我一时失态了。我会等,终有一天,你会爱我更多?,毫无保留,就像我爱你一样。”

桃枝说不?出话了,她?忽然觉得?肚子很饿,刚动了动身子,屁股便被打了一道?,“起来喝粥,连晚膳也不?吃了,惯得?你。”

那天她?在沈庚的监督下,多?喝了小半碗粥,然后饱得?睡不?着觉,辗转难眠。

一个怅然的春天过去,暮春三月,沈家循例到风景宜人?的兴宁山拜祭先祖沈公沈居正,兴宁山位于扬州与福州交界处,马车需行一日,在山脚歇息一夜,第二日上山。临行前几天,沈庚便如临大敌,虽然桃枝已答应他要去,仍被他派人?处处盯着,仿佛她?是个随时要落跑的新娘子。

直到出了府门上马车时,她?才感受到,沈庚的权势已经渗透整个沈府,方方面面,新来的一批下人?安插在甘露阁和勤书?阁,直接对他负责,突发事件一律向他禀报。

沈老爷的中风在春天里有加重?的迹象,自然不?能成行,老夫人?一路黑脸,对沈庚一直不?肯低头颇为不?满。沈瑜倒是穿戴得?人?模狗样地出门了,他如今没事做,便常常到老夫人?面前当孝子,这次也与老夫人?同一架马车。郑氏称病没来,意柔带着意安坐一辆马车,同行的还有沈家的老朋友,杭夫子。

桃枝本来对沈庚派人?盯着自己心有不?满,这天早早便躲到意柔他们的马车上,给意安讲了个故事,讲到一半自己靠着马车壁打了个小盹。她?在梦里变成了一只猫,因为好吃懒做,是只四肢极短的肥猫,平时最爱做的是躺在院子里,敞开肚皮晒太阳,忽然从风和日丽到阴风大作,她?一睁眼,一双狼的眼睛悬在上空,遮天蔽日,这狼不?停刨着爪子,像在忖度该怎么吃了她?。

她?一个激灵吓醒了,发现?自己正被人?抱着移出马车,车里的意柔和意安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她?抬眼,正对上睡梦里那双孤狼的眸子,非常霸道?,理所当然地把?她?视为所有物。她?觉得?很奇怪,既有几分被冒犯不?适,又觉得?理所当然。

一晃神便被他大剌剌地抱到另一架马车上,途径丫鬟小厮皆默默噤声,直到被放下,意识还没回笼,沈庚下令发动马车,然后把?她?抱进怀里,哄小婴儿似的,下巴搁在她?额头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马车四壁摇晃,她?垂眸看着横亘在自己身前,恍若白玉雕成的手,默默伸手去与他十指相扣。

她?很快便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