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陆含蕊跟襄桃说了什么,她像突然想?通了,常常来?找桃枝问沈庚的爱好,穿衣打扮也向桃枝靠拢,偏向素净淡雅,把眉描黑了,唇上只?点一抹口脂,学得桃枝两分天?生的明媚风流。
“姑娘,我这样?好看?吗?”午后藏书阁,她把桃枝惯用的胭脂往脸上抹,拿着?个小?镜子照来?照去,桃枝被?从书本里?拉出?来?,见她把胭脂抹得一团遭,笑着?直摇头。
“姑娘,你说公子会喜欢我吗?”她托着?双腮,双眸澄澈,里?头没有半分复杂的情感,只?是小?孩子看?到秋天?的花儿都枯萎凋零,在想?下一个春天?什么时候来?。
桃枝忍不住逗她:“你去喜欢公子了,那沈福怎么办啊?”
“沈福是我的好朋友,他会帮我的,公子他最了解了。”
桃枝想?到沈福可能在背后恨得牙痒的样?子,“噗嗤”一笑。
过了几?天?,码头那边事少了,桃枝便又回藏书阁看?书,襄桃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拿了一大包布料过来?,和她一道?坐着?,她在看?书,她便慢慢地缝补。
“你这是在做什么呀”桃枝问。
“我练练针线活,我娘说的,我早便该学着?做衣裳了,”她头也不抬,扯着?线,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三公子会不会喜欢呢。”
桃枝看?了眼她手上绣的腰带上的几?多祥云,的确有些粗糙,她还是安抚道?:“你有这份心意就很好,做成什么样?不打紧。”
襄桃摇摇头,“不是的,我一定得做好,我娘说,我们这些人的出?身已?经注定了,只?能尽力伺候好主子。从前我还小?,主子们都照顾我几?分,日后可不能再?如此?了。”
桃枝只?觉得她是个小?姑娘在装大人,明明一脸稚气,非要说些沧桑的话,忍不住逗她:“你从前不是说,要上女学,最好留在学院里?做夫子么,怎么这回完全变了”
襄桃似乎被?问住了,很认真地考虑了半晌,才闷闷道?:“我还是想?上女学的,姑娘,你说,我去求求公子,日后我做了姨娘,照旧让我上女学好不好”说罢又摇摇头,“不行的,女学里?都是未出?阁的姑娘,许多姐姐嫁了人,便在没上过学堂了。”
桃枝觉得,一个珍珠般晶莹剔透的小?姑娘,正说服自己接受命运,这个命运,是把她的光彩磨掉让她变成鱼眼珠子,她很痛苦地接受这一切。
这也是杨太后女学新?政的固疾,没办法撼动既有利益分配模式,从中央到朝堂,掌权者若没有女子的一席之地,办再?多的女学也只?是小?打小?闹。到了年纪,女子终归是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
她摇摇头,这总归不是她能管的,她已?经帮助冯裕杀了程恢,成功阻挡摄政王南侵,再?多的她也没有能力了,她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犹是如此?,她还是对襄桃道?:“你看?看?杭夫子,没有什么是你的人生不必然要走的路,尽管别人都这么想?,爹娘也这样?说,只?要你自己心里?不想?,你就可以按照你喜欢的方式去生活。至于后果如何,会不会有旁人到闲言碎语,你又能不能对这种异样?的眼神照单全收,你选择了一条路,就该独自承担后果。”
襄桃面向她,十分认真道?:“姑娘,我都懂的,我觉得......我也......喜欢公子......我想?尽力试一试。”
桃枝偷笑,这丫头把喜欢沈庚当做一件大难题,他肯定气得七窍生烟。
襄桃已?经放下一堆布料,走到窗前,坐在窗台上晃着?双腿,又想?到一出?:“今日难得学院休息呢……姑娘整日在这儿看?书,也不出?去走走看?看?,别把眼睛熬坏了。不如,咱们今日一道?出?去逛逛吧?”
没人能拒绝这么可爱的一个姑娘,桃枝怀疑自己只?想?转一转酸痛的脖子,不知?怎的上下点了头就被?她挽着?手放下繁复的书卷,走过热闹的集市。
襄桃管不住自己的目光,她无论去到哪儿,都会用圆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趁摊主不注意摸摸玉骨扇上的雕花,桃枝从不把真实想?法表现在面上,这会儿也忍不住姨母笑着?看?她玩闹。
“姑娘,你想?要买什么?”逛了两条街,襄桃一手抱着?满满一袋零嘴和一批布庄新?裁的衣裳,问桃枝。
桃枝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缺什么,再?走两步,却在针线铺子前停下脚步,摊上摆了许多卷起的线,花样?很多,几?个妇人在旁挑选,买回家去织成布匹,或在成品布上绣花。桃枝拿起最上方一卷银线,初看?不显眼,一丝流光却从眼角划过,她停下来?仔细看?,发现银线由很幼的黛色和蓝色两种鲛丝交缠而成,触手生莲暗暗散发着?玄铁锋芒般的冷光。
“这个线……”襄桃一声惊呼,引得临近两位挑选的妇人侧目,桃枝对她“嘘”了声,她低了声音,伸手拨弄银线,“这个线真好看?。”
“这是沈公所记录的,南海玄鲛线,工艺之精湛,非寻常丝线可比。”桃枝问摊主这些线的来?历,他说都是杂货市场中,四?面八方的走卒贩夫拉过来?的,他挑了些成色好的到城里?卖,桃枝付了一吊钱,转身边走边不住抚摸着?线卷,“这摊主不识货,这一段线价值万金。”
“让我看?看?,”襄桃好奇问:“这么贵重的线,怎么沦落到杂货市场去的呢?”
“我也不知?道?,”桃枝展开细线,秋天?清冷的阳光下泛着?粼粼冷光,“兴许是南海的商客带过来?的呢,杨太后是鼓励开港口贸易的,前几?年已?有客商试探着?来?到大周,还往朝廷进贡了不少宝物。或许是杨太后崩逝后,他们拿不准局势,匆匆离去,留下了这一卷玄鲛线。”
襄桃把头凑过来?,“姑娘想?用这线来?做什么?”
“绣个手绢的花样?吧,但这颜色倒是比较适合男子。”
“能不能,分我一段?”襄桃眸光闪烁着?,“我娘总说,我该给三公子绣个荷包,我以前懒怠,现在可不能了。”
给沈庚绣个荷包......桃枝浅笑,希望襄桃这绣工,沈庚嫌弃的模样?别太明显,不然小?丫头定是要哭鼻子的。
桃枝知?笑了笑,“可以的。不过,要好好练习噢,别浪费了这珍贵的丝线。”
“必须的,一定好好练习!”襄桃一本满足。
“姑娘,这簪花你喜欢吗?我觉得这颗玛瑙的颜色像你的眼睛一样?,很通
透很漂亮。”拿一支簪子到她鬓边比来?比去,再?插到自己发间,“姑娘,你觉得如何?公子会喜欢吗?”
她转了个圈,就像枝头抽条的嫩芽,点缀被?春风眷顾而最为得意的一盏花骨朵儿,活色生香地俏丽着?,招摇着?。
桃枝把簪子拿下来?,换了一支镂金玉兰花簪,嵌着?一颗红宝石,“这支比较适合你。”
张扬着?稚嫩可爱的欢欣和悲伤,一哭一笑在她身上都放大了,明明快十二了,却还像个五六岁的孩子一般,对世界炙热明亮得爱着?。桃枝觉得这未经多少雕琢的红宝石最适合她了。
自己的鬓边也忽然一重,冰凉的感觉,桃枝回头,是从上次绘春楼告别后好几?天?没见面的沈庚,他的手还停在半空,手指轻颤,刚把一支冰凉的簪子插到她发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直挂在脸上的,温柔到让她心里?发毛的笑容,她下意识退避半步。
桃枝伸手把头上簪子摘下来?,碧玉雕成,镶着?小?小?一颗深绿猫眼石,她看?向襄桃,她也呆呆的,双手抱着?包裹,眼神流连在二人身上。
沈庚的眼神却一直黏在桃枝身上,捏着?着?她的手上移,把她夹在指尖的簪子又簪到她的发间,霸道?地说:“好看?。”并不许她再?拿下来?。
桃枝只?好放手妥协,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他仰头努了努下巴,二楼茶室临窗而坐的杭夫子对他们招手,“我和夫子在此?处议事,早便瞧见你们了。”
桃枝点头,示意他去看?看?襄桃,“襄桃今日买了许多你爱吃的干果。他背了一路呢,你来?了正好,便帮着?一道?搬回去吧。”
沈庚看?了一眼那边的襄桃,漫不经心道?:“何苦亲自出?来?买,我不常回府,房里?的那些干果放坏了也不见得会吃。况且沈府什么没有,我若想?吃,自会叫那些仆妇去买。襄桃,你做好洒扫便可以了,我最近送回来?的衣裳都有些皱,一看?就是你躲懒了,反而来?买这些有的没的。”
襄桃眼眶渐渐红了,委屈着?一言不发,桃枝推着?沈庚离去,“好了,咱们姑娘家逛街,你来?参合什么,快走吧。”
沈庚不想?走,他还想?再?多看?看?她,被?推着?走了几?步,只?来?得及给她一锭银子,“一定要把这簪子买下来?,真的很适合你。”
桃枝给了摊主银子,挽着?襄桃,二人继续向前走,这会儿两个人都是冷漠脸了,桃枝敏锐感觉到身边之人的不高兴,问:“你没事吧?”
“没事,”她吸了吸鼻子,“姑娘,你别怪公子,他平日里?对奴婢和沈福可好了。”
“行,我不怪他,”桃枝道?,“你有分寸便好,可千万别为他伤心,还不如多吃几?块桂花糕呢。”
自那以后,桃枝一直忙出?海的事情,不常在府里?,自然也不常见襄桃。詹陆越来?越忙,她帮着?分担了一些事情,拿着?账册清点,只?会船员把木材运到船上的时候,她忽然想?起襄桃和沈庚,不知?他们进展如何了。
一个年青小?子抬着?木头经过,她回神,对他展颜一笑,“辛苦了。”
谁料那小?子硬是看?呆了,脚崴了一下,连人带木头直直向她砸过来?。
下一瞬她便被?转了个侧身,堪堪错过,护着?她那人却被?木头砸中,闷哼一声,扔把她抱得死紧。
那青年砸到一旁,爬起来?扶好木头,不住道?歉。
“没事吧?有没有砸到哪里??”果然又是最近老神出?鬼没的沈庚。
桃枝无语了,她明明可以避开,却被?大力拽住双臂,这人白挨了一顿打,还自我感动起来?。她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能保持微笑,“我没事……你有没有事?”
“我没有……”他气喘吁吁,双颊红粉,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见青年船员还在愣着?请罪,不耐烦挥手,“去干活吧,我们没事。”
“你怎么了?”桃枝觉得他的神情愉得有些诡异。他嘴上咧着?大大的笑,
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还在微微喘气,“我最近几?天?都跟着?沈禄在兵营吃住,没回家,今日一回去便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她一头雾水,沈庚却忽然抱着?她,汗味冲鼻,“我都知?道?了,你说不出?口,就不用再?说了。”
“不是,哥哥,你知?道?什么了?”桃枝悄悄屏住呼吸,否则会被?他身上的汗味冲晕。那人只?死死抱着?她,再?问些什么,只?黏黏糊糊哼哼唧唧,还把鼻尖往她鬓发上嗅来?嗅去,端的是一个心满意足。
最后桃枝实在受不了,用力把他推开,便见他双眼似乎泡进春水里?又捞出?来?,粘腻得惊人,双手颤抖着?把她飘扬蓬松的发丝都顺好,在他越凑越近,似乎要往她额头上亲一口时,她一掌把他拍开。
沈庚也不生气,“我都明白的,你害羞,我愿意等。”他花枝招展地转了个圈,“你看?我身上有什么不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好像多了个荷包,他平常都嫌荷包不方便,直接把银子塞袖袋里?的。荷包上用玄鲛线绣着?个东西,黑乎乎一团,看?不出?来?是什么,像是两只?鸭子——她上回逛街买了一卷玄鲛线,只?是不想?宝物流落街头,被?不识宝的人拿去糟蹋,襄桃想?要,她便全部送了给她,这会儿也早忘了这桩事。
她觉得沈庚今日奇怪,转念一想?,沈家什么宝物没有,沈庚便是把着?玄鲛线做成钓鱼的鱼线也没什么,遑论一个小?小?的荷包。难道?这沈公子不知?道?又发什么痴,无端端跑到他眼前来?,莫名其妙向就为了她宣扬他用上了价值万金的荷包?
桃枝沉默着?没说话,打量着?他,脸上的神情堪称变脸般精彩,沈庚只?当她见了他大咧咧把荷包用上,害羞着?说不出?话,“我......先走了,我们今夜家里?见,我们去房顶看?星星。你......到我的院子来?吧,我带你上去看?,真的很美。”
桃枝张了张口,他迅速说:“不许拒绝。”说完转身便走,这潇洒还不能装个彻底,一步三回头,作出?个流连忘返的样?子。
桃枝心里?划过一万个疑问,不知?他怎么忽然出?现,春风荡漾模样?,说了些没头没尾的话,又忽然走了。她想?说自己今夜和詹陆越好,跟船员们一块吃饭,和他们每个人搞好关系。摇摇头,奇怪的是他,看?什么星星,有这个闲工夫吗?她看?着?天?空,一片澄澈,万里?无云,决定不理发疯的沈庚,说不定过两日他便自己冷静下来?了。
那边沈庚好不容易被?沈老爷夸赞沉稳了许多,一朝打回原形,走在路上几?乎雀跃得要跳起来?,紧紧握着?挂在腰带上的荷包,不住摩挲着?上面的绣纹。
这是他上次亲眼看?着?桃枝逛街时买的丝线,他小?时候最爱的一块方巾便是这种玄鲛线所作,也是祖父沈公出?海带回来?的宝物,他再?熟悉不过了。当他今日早晨回家,一掀被?子发现床上静静躺着?个荷包,上头用玄鲛线绣着?个丑丑的鸳鸯戏水,当时他简直想?要绕着?沈府跑两圈,向全世界宣告他的雀跃。
一定是桃枝不好意思说出?口吧,才私下给他绣了个荷包传情。这丫头一向是这样?的,就算心肠很热,面上硬要维持比谁都冷淡的模样?,一定是这样?的。
“谁会用黑线绣鸳鸯啊,绣工也丑死了,这针脚还没弄齐呢。”他骑在马上,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握着?荷包摁在胸前,既甜蜜又嫌弃。
他回到府上,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他本来?打算好好睡一觉,如今把荷包供起来?后,洗了一个时辰的澡,穿上新?裁的衣裳,袍角飘逸,是她喜欢的湖蓝色,对着?镜子刮去嘴角一点点胡茬,找了一罐娘亲两年前送的,他曾经很嫌弃的陈年香粉,觉得镜子里?的自己越发英姿勃发、玉树临风,他满意极了。
最后珍而重之把荷包绑在腰上,调整腰带,使荷包尽量从繁复的衣袍间展露出?来?,春风得意地摇着?一把玉骨扇,春风得意地绕着?沈府走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