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沈府的干女儿,桃枝拥有了自己的小院子,名叫池梧阁,因为院子里栽了许多梧桐树。不出三日,那小院子便洒扫干净,处处换上她喜欢的香色纱帐,床褥皆更换一新了。
老夫人来看了,十分?满意,“枕鸳是跟着?我多年的,做事妥帖,现在,我便把她指过来伺候你。缺什么少什么,便跟她说,银子上?不用愁,只管来向我取用便是。”
认亲礼还是要办的,桃枝跪在池梧阁的正厅中央,杭夫子喜气洋洋站在一旁老爷夫人身旁,老夫人穿了一身红衣,看着?精神极好。桃枝为她奉茶,她把手腕上?的红珊瑚手串划到她的手上?。
“这可是夫人的随身带了十多年的手串,可保平安的,姑娘,还不赶快谢过夫人?”枕鸳提点道。
“多谢夫人。”
“该改口叫爹娘了吧?”沈老爷打趣。
桃枝张了张口,心中百转千回,终于乖巧唤道:“干爹,干娘。”
沈老爷送的是几间铺子的地契,大公子送了副中规中矩的宝石头面,郑氏送的是一整块水润剔透的和田玉。轮到沈庚,桃枝略弯腰奉茶,“三哥哥……请用茶。”他接过,掀盖细品,一切动作皆放慢,把茶喝得见?底,再一本满足放回她手中,一个红包递到枕鸳手里,“妹妹真乖。”
完成仪式,一家人围坐一起用晚膳,意柔悄悄跑过来,抱着桃枝不肯撒手,久久才蚊子似的小心问一句:“姐姐,你大好了吗?”
沈庚揉她头发,“你应该叫姑姑。”
“姑姑,你身子可大好了?”
桃枝温柔笑着?,“嗯,我大好了。柔儿呢,身子可还有?不适?”
“我没事,我一进门,方叔便把我打晕了,醒来时就躺在自己房中,就是听说平鹃姐姐被害,有?些后怕。姑姑,还好你没事。”她目光瞟向冷着脸的郑氏,面色凝重,“三天了,娘亲没说过一句话,平鹃姐姐与她亲如姐妹……我好怕娘亲有事。”
郑氏与大公子夫妻的关系肉眼可见更加糟糕,因为平鹃的死,她伤心断肠,整个人似大病了一场。
桌上?依然有肥美的大闸蟹,大公子殷勤为夫人剥蟹,她蹙着?眉,筷子头把那只装了蟹肉的碟子推了些。
饭后众人离去,桃枝在自己独栋的小院子里走走逛逛,虽然布置得仓促,一花一草却都极附和她的心意,可见她如今在老爷夫人心中的地位。
正俯身捏着一朵牡丹花蕊轻嗅,襄桃忽然跑进来,“姑娘,三公子今日庄子里送过来一批新得碧螺春,都是最鲜嫩的茶叶,你保管喜欢,邀你过去一道赏月呢。”
桃枝仍弯着腰,手指伸向开得更娇艳的一朵牡丹,“你跟他说,我今日十分?劳累,已经歇下了。”
“姑娘真的不去吗?”襄桃憋笑,桃枝站直了身子,“你笑什么?”
“三公子又要吃瘪了,他在院中寻了月亮最圆的地方摆好了桌椅,泡好了茶,说姑娘一定会过去的,”她笑成了一朵花,福了福身,“姑娘的话?,我这便带给公子。”
夜阑人静,院子里有?个小厨房,桃枝早就唤人留下两只大闸蟹,在蒸笼里温着。她亲自挽了衣袖,剥去蟹壳,剁碎蟹肉,和用水泡发的糯米一起捏成小团子,再蒸上一刻钟。
提着?食盒去倚玉轩,敲了院门,开门的丫鬟很诧异:“姑娘怎么来了?”
她晃了晃食盒,“干娘吩咐我,给二哥哥送夜宵。”
沈遇在房间里挑灯看书,敲门声响起,沈弋在外间惊讶传唤,“公子,桃枝姑娘来了。”
他自然是听说了她被爹娘收为义女,慌乱释了书卷,板正了身子,边见少女笑盈盈走进来,食盒往桌上?一放,毫不见?外地坐下。
“二哥哥,你果然还未睡。”
“咳,你如何得知?”
她已经把桌上?书卷夹好书签,放回书架,折身把食盒里的碗碟一样样摆在桌上?。“干娘和夫子都说过,你夜里会痛症发作,难以入睡,且这几日在刮北风。我想着,你应该还未睡,便做了好吃的,给你垫垫肚子。”
沈遇不习惯这样的关心,咳嗽几声,话?语仍略带疏离:“你如今也是沈家的姑娘了,何苦亲自送来。”
“因为是我亲自做的呀,不亲自送来,旁人抢了我的功劳可怎么办?”
沈遇想道这姑娘脸皮还挺厚,只见她打开碗盖,一阵蟹香飘来,她已夹起一个淡黄的丸子到他的碗里,托腮期待地看着?他,“还是热的,你尝尝看?”
“蘸醋更好吃。”
他眉心跳了跳,“这是蟹肉?”她连他不能吃螃蟹都不知道,便来献殷勤,未免太敷衍了。
“是蟹肉糯米丸子。糯米温和滋补,刚好中和蟹肉的寒凉,还可以健脾养胃呢。也是咱们北方的做法,不少上?了年纪患了风痛的老人,会这样吃,我想着,蟹肉这么好吃的东西,你竟然没尝过,实在太可惜了,”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你快尝尝。”
他的脸颊多了几分?血色,夹起一个丸子,咬下一口,口感软糯,还未细细品尝,便顺着?舌头滑进食道,只余满口蟹肉的香甜。
幼时每至中秋,螃蟹肥美,谗得口水直流,爹娘也不许他吃一口。夫子说,他身上寒毒只能压制,无法根除,螃蟹这类寒凉之物,半点不能沾。如今他想,吃了又怎么样呢,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做,他活到了十四岁,形同废人,又有?什么意思。
苦笑一声,他张口把整个丸子吞下。
“怎么样?”少女还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一般。”
“只是一般吗?”看他吃得这么爽快,只得出个一般的评价,桃枝有?些泄气。
沈遇用行动安慰了她,又夹了个丸子吃下。
“二哥哥最近在看什么书?”她有点无聊,开始没话找话。
沈遇嚼着丸子久久没有回答,她忍不住瘪嘴道:“你怎么不理?我呀?”
“太多了,数不过来,”在咀嚼的缘故,他面上多了鲜活和生动,舔了舔唇,“清醒的时候,除了喝药,便是在看书。”
真是个令人膜拜的答案,桃枝问:“我见?你刚才看的,是前朝水利家冯以堂所?著的《西山游记》?”
他饶有兴味道:“你看过此书?”
“只是听说书人讲过,西山怪石嶙峋,听说有?山神守护,只有天命之人,方能登顶。”
沈遇接道:“有?沽名钓誉之辈,妄图挑衅山神以获得名声,迷失在山间,逃出来时人间已过了百年。”
桃枝倾身靠近他,黄酒喝了两杯,双颊泛红,“你说这是惩罚还是奖赏?平白多了几百年的寿命呢,便是去做了讲古人,专讲前朝历史,也能日进斗金。前朝废帝还修仙问道了几十年,企图增加寿辰呢。”
“当然是惩罚,”沈遇觉得她的脑回路有点神奇,“所?有?亲人、朋友都化作了黄土,他在这世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这不是惩罚吗?”
“若是他本就没有亲朋呢,世界之大,没有那一个人对他而言,不可舍弃。到了几百年后,再认识新的人,产生新的联系,重新确立自己在这世间的位置,不也很好吗?”她可能喝醉了,好像一个初初启蒙的小童,追着夫子讨要答案。
沈遇这个夫子很尽心尽力,摇晃着?酒杯里残余的酒液,一口喝下,“过去化作你身上的烙印,是不可能抛弃的,桃枝。”
桃枝似懂非懂点头,为二人倒了黄酒,转而问道:“你每日睡几个时辰?”
“子时,到第二日太阳下山。”
桃枝心里一沉,这就是说,他一天清醒的时间只有四个时辰,他的身体状况气势比她想象得还要严峻。
她举起酒杯,“二哥哥,我其实,真的非常非常感激沈家,收留了我,还把我视为家人。我也睡得晚,你日后,若是闷了,便寻我聊天解闷儿,好不好?”
“不太好。”
为何还是这样高冷?桃枝不死心,“我不会吵你的,我可以当书童、棋童、琴童……厨娘也可以代劳,我可以给你做好吃的……”
长期病弱苍白的脸,眉眼漆黑深沉,酒意微醺,他瘦削的脸颊浮起一片酡红,无端显出几分?媚态,他坚定道:“我这有?伺候的人,你只消好好做个沈府的姑娘,伺候好爹娘便好。”
“喂……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从我第一天到沈家,便觉得我别有所?图……事到如今,你还不相信我么……”
小姑娘伤心得几欲垂泪,沈遇心弦微动,脱口而出:“我很无聊。”
“我不介意的,”她抢过话?头,“我还怕干爹干娘嫌我粗鄙,配不上?当沈家姑娘呢,我可以和你一道看书,保证会安安静静,一句话也不说!”
盘中的五个丸子已经下肚,两杯黄酒相送,他毫无睡意,提议道:“不如手谈一局?”
霎时想到她可能不会委屈,补充一句:“我可以教你。”
桃枝乐得心里冒泡泡,忙不迭点头。
二人窗下对坐,桃枝装作一知半解,哄他连教带嫌弃地下了一局棋,正想着是不是他赢得太简单,会很快觉得无趣,便听外间传来一阵推门声,有?人大步流星走进来。
“二哥!我就猜到你还没睡!”
“哐当”一声,她惊掉了指尖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