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计成

桃枝闻言也探出眼神,关切问:“二公子,不如把窗子打开吧,许是房间里太闷了。”

沈遇似乎瞪了她一眼,复又低头品茗,杭蓁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二公子的病一直是我在照料着,他从小养得精细,半点不能吹风的,这厢房朝北,更是四面通风之处。在二公子的住所呀,冬日里只能把窗户开了一条缝隙,一面万金一克的金丝香樟木烧着,一面又在屋子八宝桌上盛上冰块,使屋内温暖,且清润怡人。别看二公子这般,前几日他吹了冷风,小小的病了一场,又消瘦了许多。”

“夫子!”沈遇低低唤了声,想制止杭夫子在桃枝面前揭他的短。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这院儿里都是些口讷的小子,也只有我能和你说笑两句,对你的病情无益。我瞧着桃枝姑娘乖巧可爱,往后,让她多来陪你说说话,解解闷儿。”

她看着不像爱说笑的人,是以桃枝很是新奇,继续问道:“那二公子如今可大好了?”

“哪这么容易好呢,二公子的病,也是我的心病,胎里带出来的,只能一年一年地拖着……”

“夫子,我该服药了,先行告退。”沈遇行了个礼,未曾看桃枝一眼,转身离去。

杭夫子笑盈盈在他坐过的位置坐下,悠然为自己倒了杯新茶。桃枝道:“夫子有所不知,我与二公子并非熟识,准确而言,今日才第一次说话。”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压抑着不耐烦的,“姑娘,请放手。”

杭蓁轻挑蛾眉,“我知道啊。”

“那,夫子为何当着我的面,揭二公子的短呢?他会不快的。”

“你不觉得,他身上没有一丝生气么?”杭蓁抿了口茶,答非所问:“姑娘可能理解?病了太久,承受了太多痛楚,旁的孩子奔跑玩闹,他只能枯坐房中,对着桌椅书墨等死物,况且,这日子还没个尽头。”

桃枝颔首,“夫子是觉得二公子已经没了生志,所以想方设法刺激他的情绪,令他对人世多几分留恋吧?”

杭蓁赞许道:“姑娘当真机敏。”

桃枝娇柔浅笑,试探道:“夫子,真的很关心二公子呢。”

“我原是幽州人世,避乱南下扬州,已有三十余年,原只是卖身到陆家当个仆妇,随着老夫人嫁到沈家,已有近三十年,承蒙沈家关照,怜我一身学问无用武之地,遣我到行思学苑做了夫子。”

桃枝笑着问:“夫子的学问既能让老爷夫人钦佩,还能做个前无古人的女夫子,定是真才实学。那夫子原先在幽州的家,想必颇为富贵吧?才供得起夫子精进学问。”

杭蓁摇了摇头,“富贵倒也不算,幽州离京城很近,当时太后开始提倡女学,幽州郡守宋濂又是太后党人,幽州和盛京,是最早落实女学的地方。我所在的学苑,便由当时的郡守宋濂直接管辖,是以女学办得毫不含糊,所有学堂应有的课业,全不落下。我自幼爱读书,学着学着,糊里糊涂开了窍门,后来遭了离乱,也不曾放下书册。”

桃枝心中颇有感慨,面对杭夫子,只能暂且压下,继续问:“那夫子,也自学了医理?”

“少年时爱看书,医道之书也觉有趣,后来南下,众多医书都散佚了,我这半桶水的本事,误打误撞竟救了不少人命,我便四处打听哪里有孤本医书,收编整理了多年,算是颇有成就,也把自己练成了个经验颇丰的大夫。”

“夫子太厉害了。”桃枝真心夸赞,又问,“夫子既是老夫人的陪嫁,与方娘子,也是熟识吧?”

杭蓁望向窗外追忆过往,“方娘子,她闺名叫绿云,是陆府家养的丫头,把大宅子里斗来斗去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只是苦了她女儿裘珠,她跟我学过两年诗书,很有灵气,却被她娘逼得疯疯傻傻……我也后悔不去管她方家的事情,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孩子呀,她还跟我说过,将来想做个夫子,最终却变成这副模样。”

桃枝与她杭蓁又起身探了探她额头,帮她把被子拉到下巴处,柔声道:“好多了。你这孩子也是可怜,从盛京而来,可受了不少罪呢,这次,便好好养着吧。”

“谢谢夫子。”桃枝闭上眼睛,身体本就累极,闭上眼睛,只觉得细腻温润的掌心划过自己的脸颊,那人似乎絮语几句,她的意识涣散成一滩水,怎么也凝不起来。

“喂,该起了,难不成,你想在二哥这里过夜?”

桃枝睁眼,一脸不耐烦的沈庚正愁眉盯着她,见她果真醒了,眸中欢喜一闪而过,又换上一副凶巴巴的嘴脸,“一天到晚总把自己弄伤,你这么个脑子,让我怎么放心,醒了便起来,也不看看这什么时辰了?二哥房里还掌着灯等你醒来呢。”

“好吧,对不起,给二公子添麻烦了。”桃枝活动几下僵硬的脖子,下床收拾铺盖。

沈庚为她披上墙上立着的大氅,今夜降温,是他怕桃枝冷,亲自拿过来的。

她左手肘缠着一圈绷带,行动不便,沈庚看她动作慢悠悠的,轻推了她一把,自己上手叠起她方才盖过的被子。

“我去跟二公子辞行?”

“二哥若是睡不够,会化身夜叉,可是会打骂人的。”

桃枝扫了眼室内,桌上放着一捆药包,纸张打开,一阵药香扑鼻,风骨蕴藉的字迹写着,“每日一副,一日三服”,正是二公子的字迹。想到病弱的二公子一笔一划写下这些字,她笑得更加轻柔,抬头对沈庚道:“好吧,我跟你走。”

桃枝走在前头,沈庚不可思议,觉得她今日乖顺极了,心头莫名掠过一丝慌乱,追上前问:“你的手还疼不疼?头摔到了吗?意安今日在爹娘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你为了救他,几乎要摔死了,爹娘也十分担心呢。”

顿了少顷,又立即补了句,“我也十分担心。”

“我大好了,你别担心。”她走在月光下,头也不回,整个身形被大氅盖着,狂乱的风撩起的发梢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有些委屈,“你怎么这般……没大没小的?”

桃枝已经跨出了院门,走到竹林旁的通道中,风掠过竹林,一片“莎莎”声,她裹紧大氅,十分好脾气地回身,“那三公子是希望我有大有小吗?”

她明明笑得明媚,沈庚却觉得心头便刺了一记冷箭,闷闷道:“你对旁人明明都很是和善。”

“哦?我对三公子也很和善呀,我现在很累,想立刻回去休息,却被三公子拦住,说一些无谓的话,我也没有生气,难道还不算和善吗?”

沈庚俊俏的脸霎时红了,“好吧,我的不是,我现在便送你回甘露阁去。”

桃枝觉得自己很是奇怪,可能是今日太累,面对二公子和杭蓁时,维持乖顺的微笑也太累,面对沈庚她忽然不想装了,或者说自从上次短暂绝交又戏剧般和好之后,再见他她心里总是闷着一股气,非要怼人两句才舒服。也许……她知道无论她说了多出格多过分的话,沈庚也不会生气,反倒会巴巴地跑过来和好,她更肆无忌惮了。

她却并不排斥这种奇妙的感觉,看他吃瘪反而十分畅快。

“你怎么又随着意安去了?他疯玩起来没个顾忌,又是个小胖墩,你这么弱的身子,怎么不多找两个人陪着,今日这样大风,若他摔倒,你哪能拉得动他?”

“大风吗?”走在前面的桃枝喃喃自语,伸手感受流动的风,落在掌心,又从指缝里流逝。

“你看你穿得这样单薄,若非我带来了大氅,你早就冻成冰棍儿了。”他往自己掌心呵气,“呵!好冷,我迎着冷风大半夜的跑出来接你,你可要记着。”

桃枝想起今日的沈遇虽然别扭,仍对她展露了关心,还认识了一位有趣的杭夫子,心道,冷风吗?她倒要感谢这风,让她在倚玉轩前救了意安,让那位全家人捧在心尖上的二公子,对她态度软化。今夜的恒禹星仍然明亮,群星熹微点缀四周,这西北风,怕是要吹到开春了。

她心情很好,戏谑道:“那三公子下次摔跤了,我也大半夜迎着冷风去接你回来。”

沈庚:“……”

二人静默地一前一后走着,沈庚忽又开口道:“你怎么不叫我哥哥了……”最后一句话黏黏糊糊,若非桃枝耳力尚佳,一不留神便从耳边划过去,融进月光里再也捉摸不着,“上次都说好了的,你骗人。”

桃枝装作没听到,毫不心虚往前走,把满腔幽怨的少年落在身后。

甘露阁厢房,锦屏早早在屋里候着,见桃枝平安无事,嘱咐她伤好前无须到夫人跟前当差,留下了夫人赏的一大堆补品。

沈庚完成了任务,又嘱咐了桃枝两句,也转身离去,忽闻一声轻唤,比猫叫声还要软糯几分。

“哥哥,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