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风平

昨夜睡得太晚,今儿早起时桃枝哈欠连天,打了冰凉的井水敷在面上,勉强清醒了些,草草在小厨房吃了两个包子,随锦屏去见老爷夫人。

远远在正厅等着,重重帐幔后传来传来几声响动,沈夫人已经穿戴整齐,拨开帐幔缓行而来。

她的眼角眉梢不乏皱纹,但一张桃心面,两只水灵灵的眼,看起来极有精神气,嘴唇略薄,形状却微翘,天生一副福相,见了她的人都会觉得,她这一生定然顺遂得令人欣羡。

桃枝想起了昨夜称得上是胡搅蛮缠的沈庚,他的唇跟沈夫人很像,无表情时微微上翘,天生一副占尽风流的皮相。

沈夫人落座主位,她跪下行礼,垂眸只见夫人的金丝云缎绣鞋,在掐花素皱襦裙中露出一角,她想起小时候趴在母妃的膝下,裙子上冰凉的珠翠磕得脸颊生疼。她的鞋子,总是白玉为底雪缎为面,恨不得把所有珠宝往身上堆,花枝招展,翩跹在深宫里,就像一只花蝴蝶。

沈夫人的裙子看起来很是柔软,温声细语提点她甘露阁的规矩,若能伏在她的膝上,听她讲些玩笑话,悠然入梦……

“娘亲早安,我好困……”

有人掠过她身侧挤在沈夫人身边坐下,桃枝抬眼,只见沈庚蹙着两道长眉,长睫盖着眼下的两片乌青,红唇撅着,正抱着沈夫人的一条胳膊,靠在她肩上闭目撒娇。

他的院子里不开火,是以轮流到大哥二哥和爹娘院子里蹭饭,今日到甘露阁和爹娘一起用早膳。

沈夫人眉眼温柔,另一只手揪起一块他脸上的白肉,亲昵数落:“这么大的孩子,还没个规矩。昨夜可是又和程家的小子出去厮混了?”

“没有,我昨夜一直在家呢,不信你问沈福。”他未曾睁眼,脸颊往沈夫人的肩膀上蹭了蹭,抓住她的手拉到脖子后,“娘,脖子痒,给我挠挠。”

沈夫人的表情很是嫌弃,桃枝以为她下一秒就要不耐烦地把沈庚推开,不料她只叹了口气,空闲的手伸向他后脖子,不停问道:“是这儿吗?怎么会痒呢?让娘亲瞧瞧,可是吃错了什么过敏了?”

桃枝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失落,似乎她期盼着沈夫人发脾气,把沈庚狠狠推开才好。

“昨夜爬到屋顶,遭树上的小虫子咬了一口。”沈庚终于睁眼,狐狸般狭长的眼睛蓄了一潭清泉,红唇依旧翘着,靠着沈夫人的肩膀,直勾勾地望向地毯上跪着的桃枝,“其实不碍事的,就是告诉你一声,让你心疼心疼我罢了。”

“起了一片疹子,锦屏,把黑玉膏拿过来。”沈庚趴在沈夫人的膝上,任她检查他的后背。

“其实不碍事的,娘亲。”他坐直了身子,打了个哈欠,状若不经意看向桃枝,“娘,桃枝跪了好久了。”

“我倒忘了,桃枝,快起身吧。”

桃枝依言站起,看着锦屏把黑玉膏拿过来,沈夫人挑了一块化在手上,沈庚后脖子被揉着,时不时发出两声“哼哼”。

沈夫人想起昨夜之事,略担忧道:“谁能想到裘珠平日看着挺机灵的孩子,竟有这样多歪心思。意安不知被吓成什么样儿,桃枝,今日你随我去看看他。”

“是。”桃枝应下。

“娘,方达昨夜来求我,被我回绝了,你可要派人跟紧方娘子一家回乡,府里的守卫也要加强,我怕他们破罐子破摔,会对沈家不利。”

沈夫人把儿子后颈的衣料整理好,捏了捏他脖子上的骨节,温柔道:“娘知道了。你和意安,今日都在家里好好歇息,不去学堂了,想吃什么,娘让小厨房给你做。但是功课可不能落下,今日必须看三十页《治世明经》,晚膳后娘可是要考你的。”

桃枝腹诽,沈庚屡屡逃课的事迹,沈夫人难道一概不知吗?

“汪汪汪!汪汪!”刚来沈家时见过的,通身雪白长毛的小狗绒绒,正在她裙边嗅来嗅去,抖动着鼻子朝她吠叫。

这狗是沈夫人养的,时常在沈府乱跑,桃枝住在勤书阁时尚能避开,来了甘露阁,却是怎么也避不了了。

她试着躬身低头,看着小狗晶莹剔透的眼睛,微笑着展露善意,她长得甜美乖巧,这一套对沈府中人屡试不爽。再加上到沈府一个月,她身上的气味早被同化了,因而她很有自信,小狗会在她安抚的目光中乖乖安静下来。

小狗与她对视片刻,清澈的圆眼倒映着她的身影,桃枝正要上手揉一揉它头顶的绒毛,霎时——“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绒绒忽然疯狂吠叫,嘴巴大张咬住她的裙子,桃枝被吓得退后两步,撞上身后两人高的书架。

“绒绒!”沈庚冲过来把小狗抱起,长指揉按它头顶,把它摁得眯起了眼,“不许乱叫,你还叫,你还叫!你烦死了,这是桃枝,也是我们沈家人。”

绒绒伏在他肩头,颇委屈地咕哝几声,他扭转狗头,迫使它看着桃枝,“看到了吗,以后见到她不许乱叫。”

“你没事吧?”桃枝胡乱点了点头,仍然魂不附体,沈庚见绒绒冷静了,抱着它递到桃枝面前,“你来抱一抱,它很乖的,今日不知是怎么了,你放心,它不会再叫了。”

桃枝还未反应过来,与绒绒对视一眼,小狗立即狂叫起来,她低声惊呼,躲进墙角,沈庚见状把绒绒抱到门口,拍打了它几下,“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今日不许你再出来了。”交到衾凤手里,“衾凤姐姐,把它锁到厢房去,中午前不许给它吃食。”

沈庚对桃枝道:“许是那狗子怕生,你放心,中午我陪你去给它喂饭,等你跟它熟悉了,它也会粘着你的。”

桃枝悬着的心逐渐放下来。

沈夫人净完了手,沈老爷这会儿也起身了,桃枝跟随锦屏一道伺候三人用早膳。

她布了菜走到桌旁候着,心里却想着,皇宫里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大家子的宫宴上,更是埋头用膳,生怕自己的喘气声些引来侧目,不会像沈家这般说说笑笑。

沈老爷心宽体胖,可以看出年轻时很是俊俏,被儿子打趣了也不恼,笑眯眯往儿子和夫人碗里夹菜,沈夫人则笑意柔柔看着父子二人玩闹,在沈庚任性地把他爹夹过来的一根油菜扔回他爹的碗中时,嘱咐一句:“庚儿,别挑食,多吃绿叶菜,能长高。”

沈老爷道:“你看看桃枝儿,与你差不多大,也差不多高,你一个男孩儿,你惭愧吗?”

沈庚懒懒抬眼,望向安静立在门边的桃枝,嚣张跋扈的气势弱了下去,“我有什么好惭愧的,若是长不高,旁人会说这沈老爷真小气,没让自家儿子吃饱饭。”头上遭沈老爷敲了一下,他不再说笑了,埋头扒饭。

桃枝分明瞧见,他趁着二老不注意,偷摸着吃了两条油菜。

她勾唇轻笑,沈庚像感应到了什么,转眸看向她,发现她在偷笑,故作凶狠瞪她一眼。

桃枝用笑容讨饶。

三人用完早膳,锦屏和桃枝一道送上清茶漱口,沈老爷是茉莉花茶,沈夫人是正山小种,沈庚的茶则是西湖龙井。

桃枝端着茶盏出神,琢磨着能不能像宫里一样,往茶里加点香料,让茶香更加醇厚悠扬。

门外忽然通报管事沈禄求见,接着一位模样忠厚,黑布长衫的老人走进来,拂衣对老爷夫人行礼,“老爷,夫人,昨夜勤书阁之事,郑家得了消息,郑家老爷派人来问能否把大夫人和小公子接过去,全当散散心,等夫人心情好了,再回沈家。”

沈老爷道:“当然不行,这是家丑,怎能闹到舅老爷那边去呢!”

“老爷,郑家的车马停在门口,小厮已经往勤书阁去了。”

沈老爷慌了,“这这这……夫人,这可如何是好?舅老爷是个暴脾气,若是知道瑜儿的荒唐行径,撤了沈家的生意,可如何是好……”

沈夫人依旧从容笑着,“夫君莫急,连薇不会走的,去库房把那块蓝血和田玉取出来,让郑家的带回去,就说,是咱们沈家的一份心意,也是一份歉意。”

沈老爷犹豫:“可是……”

沈禄听了沈夫人的话即刻离去,沈夫人道:“夫君,这玉留着,也只是个念想,何况这事儿,本就是咱们沈家理亏了。安抚好郑家,咱们一家人一起度过这难关,才是最要紧的。”

沈庚悄声对桃枝道:“那是郑老爷早就看中的蓝血和田玉,原是祖父沈公当三品江宁买办时冠冕上镶嵌的宝石,郑老爷有次酒醉,说反正沈家也没官了,不如把那玉扣下来送他赏玩。”

桃枝郑重点头,沈家这番为了平息事态,可谓是忍辱负重了。

沈老爷问:“夫人为何笃定连薇不会走?”

“意安昨日才遭了那么大的罪,今日她离了沈家,岂不是坐实了夫妻不睦,让意安更加伤心?为了意安,她会先吞下这口气的。闹成这样,瑜儿想必也后悔,往后会更用心待她。但是连薇的性子刚烈,能不能令她回心转意,就看他的造化了。”沈夫人转而对桃枝道:“我们做爹娘的,不好插手他们房里的事,桃枝,你与连薇投缘,得了空多去开解她,更要好好抚慰意安。”

桃枝连声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