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在湖边把豌豆黄都慢悠悠吃光了,方才踏着月色走回勤书阁。进了院门,只见侧厅窗纸上两道交缠剪影,一片婉转嘤咛,是郑氏的声音,知是大公子沈瑜回来了,不敢多听多看,只往右厢房走。
拐过墙角,却见一个身影从后门出来,夜色遮掩下匆忙进入她住的厢房。
她贴着墙面,静默片刻,厢房点起了烛火,她推门而入。
桌上油灯火光跳跃,裘珠正伏案写字,听到推门声惊吓而起,看清了是她,松了攥紧裙子的手,笑道:“桃枝妹妹,你跑哪儿玩去了?方才平鹃说夫人想起你身上还有伤,遣她送药过来,四处找了,也不见你人影。”
“去湖边走了走,劳烦姐姐担心了。姐姐在写什么?”桃枝面色如常,走到床边坐下,弯腰脱鞋袜。
裘珠从容许多,坐下提笔,眼睛专注纸上,“还不是学堂里那杭夫子么,严格得紧,小公子那样小的年纪,也要限他两天内抄写完一遍《弟子规》。他那小手抓笔的力气都没有,如何能抄这些呢?没法子,只能叫我劳累些,帮他写了便是。”
“《弟子规》我没读过,听说是个大部头呢,姐姐竟然全能默下来么?”
她又写了几个字,转头看了眼正脱下外裳更换中衣的桃枝,语气中平添几分骄傲,“我从前最爱在学堂念书,夫子也曾说过我天资聪颖,甚至过目不忘,《弟子规》背了三遍,我便早已烂熟于心了。”
桃枝对着简陋的镜面拆解堕马髻,丫鬟是不能每日洗漱的,下午又做了假煎肉,她觉得自己头发上一股油烟味。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这几日空闲时做的海棠粉,洒在鬓发上,再用梳子顺几遍,头发便能重新清爽起来。素白指间夹着一缕青丝,梳了两下,她听到裘珠的话,真诚夸赞道:“姐姐真乃奇女子也。在宫中时,为了更好伺候主子们,宫女都要在尚宫局学写简单的书画,我却不知被老太监鞭笞了几次掌心,说我脑子蠢笨得很,学了半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我不服气,便私下里千遍百遍地练,雨后泥地总被我用树枝刺得坑坑洼洼,总算勉强过关。我可真是羡慕极了像姐姐这般,脑子好使的人。”
清晨收集的花露被收在素净瓷瓶里,倒出些许沾湿棉帕,她低头净面,只听裘珠自嘲般道:“脑子好使又有什么用,我们这般的人,从出生起便是遭人使唤任劳任怨的,还不如像你这般,把伺候人的活计做好了,其余一概不通,兴许能过得顺心些。”
“姐姐说得什么话呢,”桃枝挂起净面的帕子,瓶瓶罐罐收进抽屉,“正如杨太后所推崇,读书写字,是为了明辨礼义,多一种消遣,又不是人人都要去做那大学究。姐姐空闲了便念念诗书,排遣烦闷,也是极好的。日后许了夫家,也定会因为姐姐的才学而对姐姐倍加尊敬。”
被子松软,今日早上桃枝准备食材之余,向平鹃借了个旧暖炉,里面本只有寻常的檀香粉,她加了些许海棠花粉和研碎的遍地可寻味道清新的芥草,趁着午休时分回来细细烘烤了她的被褥。钻进被中,崭新的棉被发散着清淡的花木香气,怡人心脾,她深吸一口气,幸福滋长。
被子里只伸出个脑袋,她剥去掩面鬓发,面向裘珠,晦暗光亮下双眸扑闪,“也许聪明人都会想太多,我只想着,每日能吃饱穿暖,就很是快活了。”
裘珠只摇摇头,直到桃枝进入梦乡,面前身影仍执笔端坐,只余灯火摇曳下的一道影子与她相伴。
翌日,一双手把她的脸当成了面粉团捏来捏去,她不堪其扰醒了,翻了个身,把作乱的小团子揪下来抱在双臂间。
“姐姐你醒了!姐姐快睁眼!”
小团子一手捏她鼻子,一手拍她手臂挣扎着要起身。
“好了,小公子,大清早的过来扰我做什么?”
“嘘!”意安双手捂她嘴巴,瞟了一眼另一张床上面向墙壁熟睡的裘珠,用气声道:“姐姐小声些,把裘珠姐姐吵醒了,她定要我去念书写字的。”
“爹娘都不帮我,桃枝姐姐,我不想念书,我们出去玩。”
桃枝失笑,“若爹娘知道了怎么办?你倒是不怕,若他们惩罚我,打我鞭子呢?”
“娘不舍得打你,她现在把你当宝贝呢。姐姐,姐姐,你就陪我去放风筝吧。”
意安估计平日里被管得严,大公子夫妇看重他的学业,勤书阁里的丫鬟小厮都不敢与他嬉闹,难得来了个新的姐姐能陪他玩到一起,可新鲜了,寻了空便要往她跟前跑,这会儿扯着她肩上衣料一个劲撒娇,几乎把她晃晕了,桃枝没法子,只好答应。
桌上石砚压着一沓宣纸,是昨日裘珠熬夜写好的《弟子规》,被关门时钻进屋内的风卷起一角。
早晨空气清润,丝丝凉意,除了小厨房里传来两声响动,院中寂静无声,桃枝裹紧外裳,垂眼看只比她膝盖高一些的小团子气昂昂走着,抬手牵着她裙角,一路走到靠近院门的左厢房,颇有些无奈,“公子可用了早膳?”
“我不饿。”可是我饿啊……桃枝在心中腹诽,只见他踮起脚尖十分艰难地用脖子上挂着的钥匙开了锁,双手推门,门推动了人也往后踉跄了两步撞到她腿上,她慌忙把他的小身板稳住。
抬眼往屋内一看,这间一直紧闭房门的厢房里,有序陈列着各种玩具,从精巧的拨浪鼓、九连环、鲁班锁到小巧的木马和木质弓箭,墙上贴着极为童趣的画,角落里堆放着数十个风筝,意安站在比他还高的风筝堆前探身扒拉。
有些桃枝小时候在宫里见过,有些不知何物,她从桌上拿起一个竹节状的玉筒,意安示意她移到眼睛前,转动筒身。眼前世界被蒙上一层幻影,并随着玉筒转动不断变幻形状,幻影的颜色热烈冲突,碰撞出一种奇特美感,“这是何物?”
“这是万花筒。是曾祖父晚年下西洋,从异国寻回来的宝物。”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在幻影后皱了皱眉,“被三叔摔破了,他向来是个没正形的,怎么不记着,等他长大了,是要传给我的呢。当时我还未出生,否则定要阻止他的。”
桃枝放下玉筒,筒身果然有一道裂痕,意安指着风筝,“桃枝姐姐,快来挑个风筝,再过一会儿,爹娘就要起身了。”
极为繁复华丽的双鹤朝阳软翅大摆风筝,品红绸缎为底,绣娘一针一线数年绣成花样,会在宫廷宴会时高高飘扬苍穹,向各国朝贺使者宣扬国威,也有四四方方的板子风筝,几文钱一个,街头小儿走街串巷时牵扯在手中。各式各样昂贵的、低廉的风筝一并堆在墙角。
桃枝有些明白了沈庚身上那种充满底气的无忧无虑从何而来,在这府里,衡量一物好坏的标准不再是世俗的价值,而是沈家人的喜好。
她选了一个风筝,绸面绘着双童奉仙桃,样式简单,做工却很是精妙,手摇筒用白玉做成,筒身和手柄刻了五瓣莲花,触手生暖。
勤书阁外,湖边空地上意安拉扯风筝,迈开小短腿来回跑了几圈,小小的风筝似有千斤重,没飞多久便摔落地面。
“飞吧,飞吧,小风筝,飞起来让桃枝姐姐看看,意安放风筝可厉害了。”意安蹲下跟蔫蔫的风筝商量,桃枝:“……”
几次失败后他头顶上的发丝都发散着热气,风筝扔在脚边,气恼踩上几脚,“姐姐,它欺负我,上次明明能飞起来的。”
“今天早上没有风,风筝自然飞不起来,”桃枝蹲下与他平视,安慰道,“姐姐这就跟天上的仙女说说,意安这么乖,怎么能阻挡他放风筝呢,仙女姐姐,到点儿工作了,快点刮起来一阵风吧。”
意安终于破涕为笑。桃枝追在身后为他高举风筝,待他跑起来时悄悄放手,风筝微微摇晃,桃枝便心惊肉跳怕它径直掉下来,最终还是稳稳待在了半空。
意安抬头,看着高高飞扬的风筝咧嘴笑得灿烂,更努力地跑起来。
小孩子的“咯咯”笑声很有感染力,清晨的湖边,树上未眠的鸟儿也附和起来,唧唧咋咋叫着。离京已有一月,那些寺庙里苦渡岁月,不知世事变迁的日子,在她记忆中模糊得恍若前世,桃枝嘴角勾起,眼角眉梢染上愉悦。
把自己挑选的风筝飞起来,颇为幼稚地与意安赛跑,笑声被稀薄的晨雾围拢着,重新落到耳边,于是嘴角更加肆无忌惮扬弃。
沈庚昨夜回去后一直踌躇难安,沈遇不知发了什么疯到湖边转了一圈,半夜很可能发起高热,若沈弋睡得死没听见叫唤……半夜他想叫沈福去看一眼,却想起三岁时的一桩事,他抱着沈遇的胳膊睡觉,半夜迷迷糊糊探不到他鼻息,哭喊着二哥死了,引得全府慌乱,最后沈遇被吵醒,往他后脑勺狠狠拍了一掌,爹娘因此勒令他从此不许打扰二哥睡觉。
若沈福发现只是虚惊一场,他可要再丢一次脸了。
一晚上没睡好,天蒙蒙亮便披衣起身,还是去看一眼比较安心。他打了个哈欠,在心中咬牙切齿:沈遇,若你没事,定要你……连续三天喝药不许放蜜饯!
走了几步,却听闻一片清脆笑声,他寻声走去,分花拂柳,湖边草地上,桃枝和意安正在放风筝。
少女未施粉黛,却占着天地间独一份的灵动。从前见到的她,是一樽易碎的青瓷,是令人心生悲悯,想要小心呵护的,剥去那些层层包裹着她的愁云,她更可爱了。
为什么在他面前,她不能这般开怀大笑呢?
他不由自主上前两步,还未开口,她正拉着风筝退后,后背撞入他怀中。
转过头见了他,少女嘴角张扬的笑却陡然凝滞。退后两步行礼,“见过三公子。”
沈庚原本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冲动的情绪也像她身后那只风筝,摇晃着落到地上,他惊醒自己的发现是个不得了的秘密,若是脱口而出,她可能会把好不容易舒展的绒毛又缩成一团,再难对他交付真心,他也再无法窥见宫阙神女展颜欢笑。
只是随意扯了个笑,“我打算去看看二哥。意安好动,劳烦你看顾,别让他着凉了。”
意安也跑过来问三叔好,桃枝摸了把他汗湿的发梢,“太阳出来了,咱们回屋去吧。”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抱着风筝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