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的像化不开的墨,重重压着天地。
十几盏灯笼如同利刃,破开黑暗,将金瑞送回主院。
跨进院子时,金瑞还瞧见小王爷的身影仍旧印在窗纸上。可等他推门进屋,小王爷已经躺在床上熟睡,并且打起了欢快的呼噜!
他走过去,将冰凉的手伸进小王爷的衣领,冰的小王爷生生打了个哆嗦。
小王爷装睡不成,睁开眼,黑着脸问:“可知错了?”
金瑞没说话,脱了鞋,把脚伸进被中,还没等他找到个热乎的位置,小王爷就坐起来,把他的手从衣领后拉出来,塞了个汤婆子,又用手握住他的脚。
小王爷的手比汤婆子还要热,一夜的寒冷顿消。
金瑞再也支撑不住,合上眼,往后直接仰倒。还好床上垫了数层锦被,没磕疼他。
小王爷肚子里还有气,小嘴叭叭叭地数落他,“这次饶你一回,下次敢再安排人给本王侍寝,军棍伺候!”
“闭嘴。”
“你做了蠢事,还怕人说?”小王爷嘴上不服气,可声音到底放轻了,给金瑞盖好被子,里面塞了好几只汤婆子。
他自己热的厉害,干脆也不睡了,坐到长案前,守着金瑞处理公事。
金瑞给他出的主意太妙了,反被动为主动,现在不是皇帝查他,而是他抓着皇帝要钱。
皇帝动他的心思越来越明显了,接下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他不能再指望金瑞帮忙,这一次让金瑞多添思虑,金瑞的身体更差了。吃了多少药,脸色仍苍白如纸,连唇上都无半点血色。身上刚养出来的肉,几日工夫就消失了,玉带的扣子又向里紧了两个尺寸。
小王爷重重地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熟睡的金瑞,不知该拿金瑞怎么办?
金瑞任性的脾气,恢复的越来越快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
江北的天儿,这两日忽然就有了夏日的炎热。春天好像被遗忘了,金瑞的棉袍还来不得脱下,别人都已经穿上了薄薄的夏衫。
他的手脚不再冰凉,偶尔正午在院里散步,还能走出一身汗来。
天一热,他就动了吃凉的心思,求了穗儿好几次,穗儿才勉强同意给他吃放到井水里冰过的鲜果。
小王爷如今把他看得很严,不能吃的东西见都不让他见,鲜果也只在正午时,给他切小小的一碗,几口就没了。
他只觉得过的日子十分痛苦,好几次梦见自己面前有一桌甜口的珍馐美味,却因为小王爷而吃不到。他从梦里气醒后,就逮住小王爷使劲踹。
小王爷就是个大骗子,一开始待他好,让他死心塌地留下来,然后给他的待遇一日不如一日!
这天吃完鲜果,金瑞还有些意犹未尽,百溪给他出主意:“要不,咱们回金家一趟?这几日金家总差了人来问你的身体呢,估计也想公子你了。”
金瑞想了想,没同意。
他本来就不把自己当成金家子弟,现在更是将王府当成了自己的家。他的亲人,只有小王爷一个。
“王爷又去营中了?”
百溪不知,把张管事叫过来问。
“王爷今日休沐。”
金瑞听得直皱眉,休沐为何不在家中陪他?
张管事看着金瑞脸色,小心翼翼地解释:“薛老要给王爷讲兵法。”
“兵法?”金瑞眉眼瞬开,“在哪里讲,我也去听。”
张管事急的直摆手:“听不得听不得,您去听,不是砸薛老的场子么?”
“怎么会?我到了绝对乖乖听讲,不做任何事情招惹先生。”金瑞兴奋起身,招呼张管事在前面带路,一路奔着小王爷所在的凉亭而来。
今日是董耿和路坷在小王爷身边当值,远远看见金瑞来了,董耿慌忙嘱咐手下人,“坏了,今日是兵法讲学,王妃一定是来砸场子的,快去把能救薛老性命的白鹤回魂丹取来。”
路坷昨儿才算彻底完成了金瑞交代的任务,得了众人的称赞,这会对金瑞正是钦佩信服的时候,闻言,撇嘴道:“王妃跟薛老又没有矛盾,不至于把他想的那么坏。”
“你是不知。薛老是先帝托孤的重臣,状元出身,学富五车,谁见了不得低头称一句‘先生’。他素来以自己的学问为傲,偏偏咱们的王妃也是个博学多才的主儿,而且争强好胜,非要跟薛老斗学问。”
路坷道:“斗便斗,王妃再厉害,以前也不过十几岁,哪能赢得过薛老?”
董耿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要是赢不过,薛老会需要白鹤回魂丹?”
路坷惊得都站不住了,“王妃就这么厉害?”
董耿郑重点头,“薛老不是个惜才的人,第一次被气死,刚缓过来一口气,就拉着小王爷袖子,要小王爷务必强迫王妃拜他为师。”
“所以王妃其实是薛老的徒弟?”
“非也。王妃抵死不从,又跟薛老斗文章,薛老不敌,又气死了一回。那次气都绝了,儿孙把人都放进棺材里了,王妃还跑过去对薛老的文章一顿批评,于是薛老又气活了,从此再不提收徒的事,见到王妃也尽量绕着走。”
路坷震惊,“王妃连死人都不放过?”
“唉,都是学痴。在他们的眼里,跟你辩驳,哪管你是活人还是死人。也就是王妃这种倔强性子,才把咱们以前不学无术的主子给调.教出来了。”
“怎么教的?”
董耿没来得及说,金瑞已经走到跟前。
“两位将军辛苦了。”
“见过王妃。”
金瑞颔首,没同他们多言,直接抬脚上了凉亭。薛臻齐一扭头见金瑞来了,用鼻音哼哼,“王妃这是不放心老夫给王爷讲学?”
金瑞一脸懵,无辜道:“这话怎么说的,我一向尊师重道,您是王爷的老师,我哪儿敢对您不尊敬?”
“那你来做什么?”薛臻齐如果身上有刺,这会一定全都竖着!
“听说您给王爷讲学,我也想听听。”
“要斗便来,老夫这几年日夜苦学,还会怕你不成!”薛臻齐扔了书,走到沙盘前,就要跟金瑞斗起来。
小王爷忙道:“薛老息怒,他失忆了,现在根本就不是您的对手。”
金瑞乖顺,“是啊,我什么都忘了。”
薛臻齐脸色这才好看些。
金瑞试探着说:“薛大人,我能跟着听您讲学吗,我也想学习兵法。”
“……你、你要听我讲兵法?”
“是,还请您不吝赐教。”金瑞又扭头对小王爷说,“我只听,不说话。一个人在主院实在是闷,过来听你们说说话也是好的。”
小王爷犹豫片刻,还是心软,应了。
于是薛臻齐给小王爷讲罗城之战,金瑞乖乖坐着,不发一言,似乎也没好好听讲,时不时从小王爷的桌上偷拿个鲜果吃。
路坷在下面看着,感叹,“你方才把王妃说的也太狠了,我瞧着王妃同薛老相处的很愉快啊。王妃今日就是来听学的,你瞧,王妃多乖啊。”
话音刚落,路坷就见金瑞忽然就把手举起来了,小王爷见了,背着薛臻齐偷偷把他的手摁住。
董耿幽幽道:“我的白鹤回魂丹,看来要派上用场了。”
“薛大人,我有话要说。”金瑞见举手示意没用,开口打断。
薛臻齐身形顿住,他艰难转头,“你、有、话、要、说?”
“是,我对您方才讲解的战术评语,有一些浅薄之见。”
小王爷知道自己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后退三步,远离战场。
“你有什么高见,尽管说!”
路坷小声同董耿嘀咕:“王妃说不赢薛老,他失忆了。”
“那自然好。最可怕的是,他失忆了,如果还赢了薛老,那……”
路坷和董耿的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神色。
金瑞抿了口小王爷的茶水,起身,不慌不忙道:“您方才说罗城之战,方将军用的围魏救赵是最好的战术,我却觉得并非如此。”
他指了指沙盘,“若借道蔷城,可直接攻入,援军赶到的时间就可以缩短一半,将士的伤亡将会大大减少。”
“蔷城前有十万敌军驻守,如何借道?”
金瑞轻笑一声:“薛大人为何不想想,敌军为何要在蔷城外驻守十万将士?正是因为这里地势易攻难守,且只要借道成功,直入敌军腹地。”
薛臻齐噎住。他从没敢想借道蔷城,方将军乃是神将,这场战役打完,后人谁敢提出质疑!只要看到十万精兵,就没人会想到从蔷城借道。
“这个方将军一介庸才,搞什么围魏救赵,浪费时间,坑害了不知多少将士。”金瑞撇嘴,“我要是主帅,先治他个救援不力之罪!”
薛臻齐方才还把方将军大夸特夸,这会被金瑞一说,脸色黑如锅底。
金瑞说完,还想着教小王爷知道对错,于是故意问:“王爷,你说是不是?”
小王爷“咳”了一声,“来人,王妃累了,送王妃回后院歇息。”
“我不累啊。”金瑞本来走到凉亭,是有些累,可这会越说越有精神,推开小王爷伸过来的手,继续说,“薛大人您确实博学多才,但我斗胆说一句,书不能读死了,尤其是兵法,要是教错了,害人不浅呐。”
薛臻齐一时没忍住,一口老血喷出。小王爷扯开金瑞,老血便全都喷在了小王爷脸上。
小王爷抹了把脸,熟练地招呼,“快,喂薛老服一粒白鹤回魂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