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替身

金瑞从来没有见过像小王爷这样的人。

行为怪异。

却也格外有趣。

他突然有一点没那么讨厌这个暴躁的小王爷了。

靠在窗前,他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很大,比他住的屋子大多了,一应摆设都是他没有见过的珍品。

听张管事的意思,这是小王爷的屋子。

他两个兄长娶亲,都给嫂嫂们单独准备了屋子,成亲洞房都在嫂嫂们的屋子里。他父亲和二叔的正室,还有属于自己的院子。

大家公子成亲,皆是如此。

小王爷要和他在这间屋子里洞房,那他以后住哪儿?

总不能跟小王爷住一间屋子吧?

小王爷看起来也不像是缺屋子的人。

金瑞摇了摇头,想这么多做什么?

他哪里还有以后。

要么在今天结束,即便苟活一段时间,消息从这里传到京城,再传回来,也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

他被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吸引了目光。

落款皆是孟鹤恩,足足有七幅。

孟老已然过世,生前所作字画大多毁于一场大火,如今留下来的作品并不多。

普通人得一幅就足以在人前炫耀,当作传家宝珍藏。

小王爷这种武夫,居然能有孟老七幅字画。

他快步走过去,站到七幅字画前,抬头,目光随着画作的每一个弧度起伏,跟着每一个苍劲有力的字试图猜想孟老当面作画写字时的场景。

一定恣意潇洒,傲然随性。

可惜现在物是人非,孟老惨死,孟家消失,只留下一幅幅字画挂在他人的墙上。

他伸出手想去碰一碰落款,却怕自己的手脏了字画,停留在一寸外,跟着写了一遍落款。

“外祖父。”金瑞轻轻叫了一声,“娘亲已经死了,舅舅不知所踪,孟家如今只剩下我。可我也深陷虎穴,活不过几日了。”

他停了停,粗喘了口气,又说:“娘亲说我们孟家欠我父亲两条人命,所以我不能自己逃走,置金家于不顾。”

“我这也算报恩了罢。我父亲知道我一进这王府,就不会再有活着出去的一天。从他看着我走出金家,心里就应该明白他这个儿子已经死了,死了的人就没办法再报恩了。”

他身子晃了晃,赶紧扶住长案,又停了好一会,才继续说话:“我这个身体……”

他苦笑一声:“根本经不住小王爷折腾,他那么高,又壮,像他的马一样,压也能把我压死。”

“但是我会在死前,再为孟家和我父亲尽一份力。”

他的情绪不能太过起伏,稍微有些激动,身上就总会带出些毛病来。

所以以前受了兄弟们欺负,他都不急不恼。

不是惧怕他那些兄弟们,是不愿意自己因为恼怒而生一场大病。

他每次的病都来的特别急,这次也不例外,不过是对着外祖父的画作说了几句话,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的头就开始昏沉沉,脚也像灌了铅一般,呼吸都要十分用力才行。

不能再想外祖父的事了,他准备回床上歇会,一转身却看到长案上放着一幅画。

他愣住。

这幅画比他看到小王爷的屋子里挂着孟老七幅字画,还要让他震惊。

画画的人没有孟老的功底,但画的也很传神,将所画之人的容貌,甚至眼睛里透出的少年的恣意傲然,都画的清楚生动。

金瑞惊的站不住脚,双手撑在长案上,才勉强站稳。

画上之人的容貌,和他一模一样。

但又绝不可能是他。

那人骑在马上,穿一身铠甲,举三尺长刀,威风凛凛。眉眼间俱是笑意,一边眉毛高高挑起,神色无声的诉说着骄傲和愉悦。

不会是他。

他骑不了快马,举不起长刀。

也不会有什么骄傲,他甚至从来没有这样高兴的时候。

这个人活得真好,金瑞满眼羡慕。

羡慕过后,他又十分气恼。

原来小王爷只是将他当作替身,原来连所谓的看上他的容貌也只是他自己的猜想。

只是因为他和这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才会被小王爷格外照顾,强迫成亲。

原来这个早就做好的吉服,是为画上的人准备的。

原来小王爷在窗前自说自答,那悄悄藏起来的宠溺,是给这个人,而不是他。

金瑞不该生气,他本来就抱了必死的心过来。可那兜头的狐裘,那窗前的话语,让他的心跳了一下,这会竟然惹得他无比恼怒。

替身是么?

金瑞抽出匕首,将画上的人的脸抠了下来,卷巴卷巴扔了。

扔完,他是半点力气都没了,身子越发沉重,眼皮也睁不开,扶着墙一步步走回床边,倒下去就没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他听见有人在床边说话。

“王妃不喜欢人伺候,大家就在外等吩咐,所以不知道王妃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过来问午膳时,喊了几声都没有应话。丫头们以为王妃是一夜没睡累坏了,所以没敢再打扰。”

这是张管事的声音。

“胡闹!”

小王爷的声音特别响,而且就在金瑞耳边炸开,震的金瑞耳朵疼。

“一帮该杀的蠢货!王妃的身子骨不如从前,他还在病中,叫不醒就该请大夫来看看。要不是本王回来发现他额头烫手,你们想让他烧死不成?”

很多人磕头求饶的声音。

金瑞听的更气,什么“身子骨不如从前”,这是非要把他当成别人?

他凭着这股恼意睁开眼,愣是靠自己坐了起来。

小王爷见他醒了,十分欣喜,慌忙端起一旁的药,巴巴地送到他嘴边:“刚好不烫嘴,快把药吃了。”

他转头避开。

小王爷皱眉道:“哪有病了的人不吃药?快吃!”

他就不张嘴。

小王爷也带了怒气,粗声说:“本王最受不了的,就是你拿自己的身体威胁本王。以前你无亲无故,本王拿你没辙。现在你老窝都被本王发现了,要是敢不吃药,本王就对金家不客气了。”

他恼怒地看向小王爷。

“你耽搁一柱香,本王就杀一个人。从你弟弟开始杀,本王看你到底想要多少个人陪你一起死?”

金瑞定定地看了小王爷许久,知道他说到做到,只能接过来药,一口气喝干了。

放下碗,他正要开口说话,刚张开嘴就被塞进来一颗蜜饯。

甘甜的滋味冲淡了嘴里的苦味,他怔了怔。

原来吃完药不用自己到处找蜜饯吃。

画上之人以前一定过得很幸福。

张管事见小王爷面色稍缓,出来做和事佬:“王妃烧的迷迷糊糊,才没有立刻吃药,还请王爷不要生气。”

小王爷哼了一声。

态度非常不好,但是没有反驳。

屋里已经掌灯,想来已经是入夜了。金瑞这会凭着一口气撑着,整个人恹恹的,像一只受了伤又强行竖起一身尖刺护着自己的刺猬。

他的目光盯着小王爷,怀疑、恼怒,还有那么一丝丝不甘。

小王爷挥手,让下人们都离开。他见金瑞似乎恢复了几分精神,不愿金瑞一直昏睡,就试图同金瑞说话。

对于金瑞不辞而别,回来又不相认,他心里多少还存着气。如今这个时候金瑞做小伏低,轻声软语哄他两句,他就会立刻放下所有恼怒。

可偏偏金瑞不哄他,还做那样一番姿态来,他自然气的要死。

“哼。”小王爷哼哼说,“从今天起,你就是王妃了。王妃是什么,那是完全属于本王的人,本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能有一丝违抗,可听懂了?”

金瑞敛了目光,低下头。

如果是画上的人,小王爷就不会说这种话吧。

一会护着他,一会又训斥他,小王爷也在试图把他这个替身当成正主,但又做不到。

“以后在人前……”小王爷“人前”咬的特别重,“要对本王恭恭敬敬,本王如今可不会惯你那臭脾气。要是敢让本王丢了面子,日后可有你好受!”

金瑞心中一震,小王爷会怎么折磨他?听说小王爷最爱打人军棍,抽人鞭子。

他这样的身体,一棍子下去,肯定就没命了。

死得快,倒也是好事,就怕受别的刑罚,痛上几天几夜,才会断气。

金瑞打了个哆嗦,一咬牙,把手伸到了背后。

小王爷说了几句,还没消气,准备再赌气说几句难听话的时候,他就见金瑞一只手背在身后,试图有什么动作。

他立马靠着一只脚弹出老远。

他们家军师特别爱偷袭,总是在靴子里或者后腰藏匕首。

看来真把人气到了,都要动刀动枪了。

反正屋里也没人了,小王爷举旗投降,“哎哟,你可别真动气,本王知道错了还不成吗?”

金瑞抽刀的手顿住。

小王爷这句话出乎他的意料,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

他准备寻个机会,与小王爷同归于尽。在这之前,他会迫使小王爷放金家出江北,在替孟家埋个刀。

小王爷敢强迫他,甚至还敢将他当作替身,就该死!

可现在小王爷说这种话,叫他不知该怎么下手?

小王爷一蹦一蹦去书架拿了厚厚一沓纸过来,弓着腰,小心翼翼地递过来,声音竟然有了一丝委屈。

“军师,你走之前罚我写的兵书,我都抄完了。咱不闹脾气了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