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病弱故人归

明明已经是草长莺飞的二月,马车进了江北的地界,却还是能在路上留下两道雪印。

江北居然还在下雪。

金瑞捧着汤婆子,身上还盖着厚厚的锦被,饶是如此,他的手脚仍旧冰的发疼。

伺候他的百溪常常嘟囔,明明是冬天冻不着、夏天热不到、娇养着长大的公子哥,怎么就得了天一冷就腿脚肿痛的怪病?

金瑞听他数落的烦了,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百溪还想再说,可看见自家公子明明冷的厉害,额头却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知道他疼的厉害,只好闭嘴不言。

马车里安静了,金瑞就听到外面的说话声。

那是他的几个兄弟和堂兄弟。他们一家人从京城回老家祭祖。

这次来江北,就不打算回京城了。

如今皇帝病重,皇子争位,京城大乱。金家虽是世代官宦,可如今最大的官不过是他父亲金漠的六品通判。

六品官在京城,跟蝼蚁差不多。金漠咬咬牙跺跺脚,献上半个家当,求外放。吏部尚书收钱办事,让他回自己老家当个有实权的通判。

金漠已经在江北同兴府上任大半年,觉得自己站住脚了,就把在京城的小辈都接了来,想让他们在这里读书长大,避开乱世。

金瑞只是金漠的庶子,排行第三,非长非嫡,生母又早逝,因此很不得宠爱,从小就扔在庄子里,轻易不见面。

除了金瑞,金漠还有四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是嫡子,身份贵重。老四读书上进,颇受器重。老幺天真活泼,又是宠妾所生,最受宠爱。

他们四个骑着马,在马车前面走。除了他们四个,还有叔父家的两个儿子。

金瑞把汤婆子贴在手腕上,听外面的兄弟说话。

“三哥一向跟下人住在庄子的,这次跟咱们一起回乡,不会以后也同咱们一起起居进学吧?”说话的是老幺金务。

老大金益点头:“那是自然。”

“我才不要喊他‘三哥’,病秧子一个,连马都不会骑。要不是他非得坐马车,拖累我们的行程,这会儿咱们早到家了。”

“小弟说的对。大哥,你说咱们金家怎么会有这样无能的子弟?身体不好还是其次,昨儿我考他诗文,他竟然说他连书都没读过几本,对于诗文,更是一窍不通。这要传出去,岂不是要丢咱们金家的脸面!”

“二哥,我还听说一件事。庄子里的下人说,他曾偷跑出去好几年,后来一路要饭回来的。这事父亲嫌丢人,下令封口。”

“那岂不是一路磕头磕回来的?”

金瑞听见他的兄弟们都在大笑,中间夹杂着老四金思的低声劝告。

他脸色更难看,索性整个身体都钻进锦被中,把汤婆子贴在胸口暖着。

又走了不知多久,忽然听见跟车的下人大声喊。

“咱们的马车让一让,后面是江北小王爷的马车。”

金家老大听了,赶紧让众人避到路旁。

江北小王爷是谁?

那是当今皇帝的幼弟,唯一一个有封地的亲王。先皇病重时,江北小王爷才三岁,就封了亲王,赏了封地,因此众人都暗暗唤他一声“小王爷”。

如今小王爷也已经到了弱冠之年,不过这个“小王爷”大家都叫惯了,因此也都没改口。

小王爷三岁就到了封地,没长辈管教拘束,也没亲朋照顾提醒,简直就像是野马一般放纵着长大,喜怒无常,性情暴躁,在江北说一不二,谁也惹不起。

金家兄弟虽然还不知道小王爷的种种恶行,但知道江北是小王爷的封地,因此都乖乖地让路。

金瑞才懒得管马车给谁让路,他把被角掖了又掖,准备暖暖和和睡一觉。

无能便无能,丢人又如何?

活命要紧,舒服最重要。

喧嚣声越来越近,吵的金瑞睡不着。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竖起耳朵认真听。

百溪纳闷:“公子,你在听什么?”

“一百零三。”

“什么?”

金瑞道:“外面过了一百零三匹马,十二匹老马,三十匹江北红马,没有马车。”

百溪震惊:“公子你说的玩笑话?”

怎么可能听得出来?老马也就算了,马的品种也能听出来?

他们家公子应该都没见过江北红马!

金瑞不再说话,又把脑袋缩回被子里。

喧嚣声过去后,他的几个兄弟开始大声抱怨。

“呸,哪里有什么江北小王爷的马车,不过是几个人赶着一百多匹马,也配让我们避开?”

老大金益道:“由此可见,小王爷在江北是横行霸道惯了的。我们更要谨言慎行,别惹了这混世魔王。”

“噤声,那些人又回来了。”

金瑞刚迷糊住,忽然一股大力猛然撞击马车,他的头不受控制,磕在马车里的矮几上,痛的他差点没晕过去。

接着便是几声马的嘶鸣,声高音长,嘶嘶不绝。

他一手捂着额头,一手紧紧抓着马车,疑惑:“这匹老马发什么疯呢?”

老马向来乖顺,很少会有发疯的时候。到底是什么,会让一匹老马发疯?

马车被撞时,厚厚的帘子被撞开,百溪正好看见那匹马,还真是个老马。

百溪不由纳闷,他们家公子平时连屋门都出不去,整天在床上躺着养病,怎么就有了听声辨马的本事?

“对不住,这匹马发了疯了,手下人一时没拉住。”马车外有人道歉。

老马似乎被拉走了,嘶鸣声越来越远,但仍然不绝。

金家兄弟不想得罪小王爷,忙说无妨。马车里坐的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姑娘,被撞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嘴上是这么说,其实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忐忑,谁知道马车里的病秧子,这一撞,会不会直接送他去见阎王?

出声道歉的人并没有离开,而是高声说道:“不管里面坐的是什么人,撞了人就是我们的不对。在下是江北王府上的管事,姓张,不知道马车里的人,能否移步出来,当面接受我的道歉?”

金益忙称“不敢”。

如果说小王爷是江北的皇帝,这位张管事就相当于宫里的管事大太监,他们这种小门小户的子弟,怎么敢让人家道歉?

但张管事十分坚持,金益说不过,只好撩开帘子,想让金瑞出来说话。

他挑开帘子,就见百溪一脸震惊地看着金瑞,而他这个病秧子三弟,竟然闭着眼睛,怎么叫都叫不醒。

看见金瑞额头上的红色大包,再看看百溪的神色,金益了然。

他在心里唾弃金瑞,太不争气,连出来见人都不敢!

撞是撞到了,可绝对没有撞晕过去。

从小让下人养着,果然养的见不得人,这么好的结交权贵的机会,居然白白扔了!

金益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三弟,又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了脸,只能苦笑一声,同张管事道:“我三弟身子弱,刚才撞了一下,人给撞晕了,无法出来同您说话,还望您别恼。”

他说完,却发现张管事眼睛刷的亮了。

“好好,特别好!”张管事难掩激动欣喜神色。

金家几兄弟:“……”

他们兄弟被撞晕了,这位管事到底在高兴什么?!

张管事看了看马车上的悬牌,“金,可是同兴府金通判的亲眷?”

金家几个兄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迟疑片刻后点头。

张管事脸上更是笑成了一朵花,提高音量:“里面的公子现在不见我也无妨,改日我登门道歉便是。”

说罢,他竟然朝马车弯了弯腰,“到了江北,总有见面的一天,告辞!”

金瑞闭着眼装死,听见张管事的话,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确实是装晕,因为不愿出去同人说话。

他常年待在庄子里,没怎么正经地见过人,礼数懂的不多,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人客套。

或许就是因为常年封闭,导致他总是忘事情。两年前的事,忘的干干净净,什么讨饭回来的事,他都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这两年的事,就是一间屋子两扇窗,四顿汤药三餐饭,还有满身的病痛。

他只求平平安安的活着,日子过得舒坦一点就行,至于权贵,他才懒得去结交。

装着装着,他就真睡着了。路过茶棚时,百溪又给他灌了两个汤婆子扔进被子里,手脚疼痛渐消,他舒舒服服睡死过去。

再醒来,马车已经到了祖宅门口。

睁开眼,他就见父亲金漠还有叔父金准都站在马车外,伸着脖子往里瞧他。

几个兄弟已经站在长辈身后,想必已经规规矩矩地行过礼了。

不好。见长辈不主动行礼,居然让长辈来看他,实乃不孝。

手缓慢抚上额头,他压低声音,虚弱地说:“父亲、叔父恕罪,我是晕的不省人事,所以未能下车见礼。”

说罢,他还装作想强撑着起身却又起不来的样子,真是又乖巧又孝顺。

叔父金准对他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他父亲金漠则毫不留情,“晕的不省人事还能打着欢快的呼噜,我的儿子真是百年难见的奇人!”

金瑞:“……”

现在跪下来磕头,是不是已经晚了?